亚琳相信,世界来自于云林深处的一场大火,隐居之处被肆意焚毁,故而不得不踏上寻见之旅。
而火,彼时彼刻,依然在熊熊燃烧着。
第一章 陇夜月
国土大基建始于七月。
海滨市民常看到这类景象:造陆机成千上万,如海兽群奔流入海,抛出沙土,扩展陆地。
对于无聊看客而言,无论全息电视,脑机芯片,还是沿海岸驻足观望,造陆计划的确宏伟非凡,足称海中长城,现代奇观。
然而,对于陇夜月这类造陆机数据维护员来说,大基建却意味着长时间的自我密闭——数据仓空气混浊,机械声单调重复,个中滋味,实在难向他人言。
偶也有放松的时候,譬如海滨社区的活动聚会,在白昼晴朗同男男女女的欢笑声间,陇夜月顿感天地广阔,何处不能安家,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一年前,丈夫离奇死亡,多方查证下,警方认定是场意外。
心灰意冷,陇夜月离开了舟渡市,来到海滨,日日眺望大海,在酒馆和俱乐部中颠倒且讴歌着无常。
意志消沉了数月,她很快适应了独自生活。
一切似乎都变得可接受了,新婚的记忆抛诸脑后,丧夫之痛也云烟散尽。记忆如金蝉褪去了外皮,柔若无骨,一吹即破。而未来,石砺则必土崩瓦解。她原以为会悲痛得更久些。
陇夜月喜爱在夜间散步,尤其在远离尘嚣的静海边。
十点多,潮骚褪去后,防波锥块残破长满了老苔的块面裸露出来——这都让陇夜月想起家乡、童年和失物所带来的遗憾感。
大浪打来,海水汹涌地涨了起来,片刻就将椎块群淹没。细碎阴柔的月光,通通被波澜绞入海心,风流、树影、鸟鸣,被一道摆进同幅夜景图里。海风飒爽,绸缎亲吻着肌肤,北方是雄伟的天穹的断面,而未被遮蔽的天空,则显示出一种澄澈的靛紫色。昏暗的路灯单调的重复着,柏油路好像被漫无止境的延长着。道路的尽头,是眸令人安心的黑暗。
不知道为什么,陇夜月想起了试验室独自研究的光景。青蛙、小鼠、猴子甚至是虚拟人脑……
往事依稀,看不真切,试验台上密密麻麻的算式就像条条蠕虫,台面的另一侧,则站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性,但那人并不是丈夫。
她记得自己注视着一双紧闭着的双眼欲言又止,她流泪了吗,因对方的冷漠而感到震惊吗,犹疑吗,争执吗,又或几者兼有,原因呢?阿兹海默。脑海里凭空闪过这个词,思绪猝不及防地中断。
一片空白。
几日后,陇夜月鬼使神差地重游此地。
大海!
浪头如同长蛇翻滚扭动着,而浪尖则被潮汐与海之伟力扭散拍陊,浪屑们如肥皂泡一般轻盈且迟缓地悬浮,破裂,溶解,消弭于轻盈的空气。墨蓝色的海水沿着视线逐次变淡,直到陇夜月穿着凉鞋的脚下,已完全被沙土的棕黄色所染。
视线远端,白云被夕阳余晖照耀,犹如座座火烧着的西欧城堡,而那厚重的云影下,水质勘测机安静的飘浮着,她记得,那边常能见到检修人员乘着汽艇来往,不过今天恰好一艘都没有。
回忆再次涌上心头。
“早间天气预报,刚刚结束的四月,与往年相比,江南长江华南一带降雨偏少,气温炎热,而华北则会迎来反常的暴雨强对流的活跃期,根据王院长的最新研究认为,天气活动同和近期太阳反常活动有一定程度关联……”
丈夫沐白舟随手抓起衣帽架上的遮阳帽,交给陇夜月:“太阳风暴。”
“可不是嘛,你院领导为抢救那些试验设备都快忙疯了,都是些精细设备。”陇夜月把遮阳帽带在头上,镜子里的自己显得有些气血不足,额头间挂满了虚汗,险些把妆容沾花,“耀斑活动什么的,会影响气候还真是闻所未闻,既然气候专家这么说,肯定就有他的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躺在竹篾上是木桶饭,出到外头就是铁板烧,可还得去公司。”
她感到丈夫从后头搂了上来,后背有些湿热,而额头则被家里的冷气吹的泠泠的疼,如干瘪的海绵般匮乏。
沐白舟猜到了陇夜月的心思:“别怕,阿陇,我陪你过去。”
陇夜月交还给丈夫一个深吻。
车辆平缓地行驶着,人工智能司机驾驶得很稳健,两旁是高楼,远处是经济部总部的巨构大厦,天穹的投影将城市分成昏晓两部分,汽车一面穿过了投影线,进入了暗面。
沐白舟出神地望着风景,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在记忆里,过去,沐白舟很少沉默,他通常喜欢讲些蹩脚的笑话,或谈论餐点和出行。他一向开朗且活跃,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常有人用“中用”这两个字夸赞沐白舟,陇夜月很是喜爱自信满满的丈夫。
那时,她压根没有想过丈夫会离去,一切都凝固了,仿佛冷冻在冰块里,无论工作或生活。
“我听说你院晚上有中东的技术人员来访。”陇夜月牵着沐白舟的手,“好像是几个伊朗人。”
“伊朗进步党。”沐白舟舒展了眉头,笑了,“开讲座,宣传下开发中的所谓厄尔布尔士·尔萨墙,再谈谈合作,无非这样。”
“那他们为什么邀请你?”陇夜月凑到沐白舟身旁,不知道为什么,她安心了些,“是因为你们院那些技术吗。”
“谁知道呢,估计也不是冲着咱技术来的。”沐白舟不置可否,笑道,“那是为什么呢。”
“说不准看上你了哈。”陇夜月笑着,不自觉地拉高了声调,这让她想起了他们刚认识那会,转眼已经三年,依然还是有温暖的时光。
两人一齐笑起来。
时间。
如同纷繁复杂的浪花形成的分形,时间并非是某种均质的存在,而如浪脊,翻叠褶皱,九曲回环。陇夜月心想。
在种种时索之间,则存在着一种无形的超穷数之张力。
对于内在时间而言,各种动物的感知亦是不同的,猫有猫的时间,狗有狗的时间。沐白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然而,对于人类社群而言,言语,符号,将所有的存在者精确无误地校准在同一个时轴上,由此诞生的,是石英、钢铁、铯原子、无理汤为时基的外时间文明。
而那些内外时间错乱,无法被校齐的人们,则根据过强或过弱的不同的表征分别拥有所谓的阿兹海默、失忆、精神错乱、癫狂、雨人、植物人等等称谓。即在此,处处是断裂。
浪花变得越来越清晰,潮水迅猛地涨将起来。
远处,月之潮汐牵引着山涛,如猛虎,扑翻了台台检测器,旋即鲸吞至深海。天上盘旋着的海鸟,骚动着,飞蹿着,不安地掠过低空,滑过海面。
随后,海声压过了鸟叫同近处灌木丛的骚噪,风大了,卷进咸蒿味,像牡蛎在鼻腔游泳,是海的无形之炁。被穿透,被荒荒大洋震颤,没有魂,也没有肉,仿佛变成仅能思考的质点。
浪在靠近沙滩?像道长城。
“我觉得你最近都不开心。”陇夜月扭头,靠在前座的沙发上,“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你,但我希望你能好起来。”
沐白舟咧开嘴笑了,眼神仍却涣散无光——失败的演员。
“数据出问题白干了?”
“怎么会。”
“被调岗了?”
“阿陇,别猜了,再猜就要猜中了。”沐白舟示弱地笑道,他双手合十,拜了拜,“等过了这阵子,之后跟你讲。”
汽车通过城中心老路时有些颠簸,陇夜月胃有些恶心。
“你觉得,会打仗吗?”说出口后,她后悔了,“只是随口问问,毕竟,俄罗斯、美利坚、还有中东,对吧。”
晕眩感,分不清多少因为晕车,多少因为焦虑。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不会。”
“那就好。”虽然这么说,陇夜月还是感到不大放心,她顿了顿,又说,“我最近经常做噩梦。”
“有关什么的?”
“什么样的都有,黑暗里的怪物,脸上长着花瓣的男人,或者无面的狗群,还有就是被警察逮捕,被蟒蛇缠绕。”
“这些梦好像很常见。”
“是的,我小时候就常做这类梦。”
“那为什么会让你印象深刻呢?我注意到,你说的是近来。”
“因为什么?”陇夜月沉思了会,“好像也有不怎么常见的。”
“说说看。”
“比如——”
努力搜索着梦境。
“比如——我梦见你卧轨了……对……”陇夜月吸了吸鼻子,发现自己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很吃惊,“我知道那是个梦,你还好好活着,真奇怪。”
这里存在着某种症状,陇夜月本能地想。
而现在,她知道了,这是某种预言,不是推理,不是解释,而是共时性之预言。她早就知道沐白舟会死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那是种痛之入骨的自责感。
丈夫有种和气场极不匹配的冷静:“是什么样的梦。”
“在山里。”
“山里,什么样的山?”
“群山,就像春城环抱着的山,山好像波涛且没有尽头似的,完全就是人迹罕至的山林。”
“然后呢。”
“我看见你一心寻死。”陇夜月道,“我试着拉住你,可是你在哭。”
“我不像会哭的人。”
“似乎是的。”
“接下来呢。”
“火车,挺古朴的。边鸣笛,边从山弯弯转过来。
“我感到很平静,还注意到,火车灯是熏黄色的,有点像巴洛克式的那种油灯……你站在铁道上,疯了似的,吟诵着支离破碎的诗。
“真可怕,真的,你就和变了个人似的。而我本想拉住你的,可却瘫痪了,我只好哭,结果到最后,还是不知道怎么样了。”陇夜月道,“我同事告诉我,这些意象象征的是海子和荷尔德林。”
出乎意料,沐白舟表情严肃,如临大敌,像个斗兽场的战士。
“我不会死。”
他说。
他撒谎。
落日完全沉入了城市群,暮色苍茫。
浪头前所未有的高涨,顷刻就吞没了岩川小岛。石、沙、水的漩涡,声沉沉的,热热闹闹的,像开了水陆道场。插着红旗的浮标,被猛然托起,直上几米高。海鸟们飞旋得更急了,来回,急转,再来回,再急转,又来回,又急转,就不见停下,叫人心慌。
同丈夫一样,自己也会死吗?土葬、海葬、死在大浪里?
呸呸呸,蠢念头快走开,快走开。陇夜月心想。
日历、号角、口哨、号令、钟表、行程。对时间展开的研究,自古源于社会组织其自身的需要。
食物:保质期,项目:截止日期,人类:出生、死亡。
目的束缚了物理时间,伴随其重复,是对宇宙运行的期待。
庸人们很容易把时间看作爱憎分明的神明律法,并认为,幸福,需延长,痛苦,需缩短,金钱,需增殖,人生,若走表。
陇夜月并不认同。
时间同死亡。
学术沙龙,到处是西装革履的研究员。
“有时候,人们把时间比喻成视觉要素,比如未来视同既视感,便是将时间感视觉化。”男人站在不怎么显眼的地方,在同什么人谈话,陇夜月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完全被他的谈吐所吸引了,迫不及待地靠近过去——那是首次和沐白舟见面。
“……某些科幻小说里,更进一步的,将时间幻想成潮汐。如超光速的块子会逆时间漂动,穿越黑洞则能回到过去。这常常和人们的悔恨、乡愁、恋旧等情绪紧紧联系在一起。”
“祖父悖论。”陇夜月忍不住插嘴道,她突然有些口吃,“就好像,嗯,和弑父有关……”
太着急表现自己了。现在回忆起来,依然尴尬。她记得自己只是结结巴巴的满口胡诌了几大段。
好在沐白舟倒并不介意。
在陇夜月的视角里,爱情开始于偶然的邂逅,从始便紧紧围绕着“时间”这一主题展开。简直像沐白舟的死亡,也早被包含在其中一样,古怪的感受。
更令陇夜月感到可笑的是,警方甚至一度怀疑到她头上,意外险受益人,就因这种无聊的东西。
海浪淹没了脚踝,海水寒冷。
月亮出现了,星光却很微弱,如果能爬到天穹上,就能看清楚启明星了。陇夜月心想。夜空若是晴朗些,还能看到大海倒映星光的场景。
“陇医生!”沙哑男声不知从何而来,勉强穿透了海潮的轰鸣,钻进陇夜月的耳朵——很奇妙的是,那人称自己为医生。的确,一年前,常有人这样称呼她,当时她还在公司的诊疗室工作,到海滨后,同僚们都只叫她陇女士——她从不提起过往。
海澜的哗噪,令人心悸的夜。
“陇医生,可算找到你了!”声音又急又短。
条件反射般地寻找着声音的源头,随后,她看到了一束刺目的光,有些发怵,光源实在亮堂,像小太阳——不,很滑稽的一点,那只是个强光手电筒。
“你是不是疯了?”那声音道,“愣着干嘛!”
“对不起,您哪位?”陇夜月问,“您是哪位。”
那人身形矮胖,骂骂咧咧的,透出几分熟悉感。
“你他妈寻短见啊。”
“什么、没有、抱歉,我在看海。”
陇夜月慌忙地理了理头发,迟钝地看着光源处的男人——看清了,是个警察。
鼻腔刺痛,难以睁眼,海水猛地扑来,肋骨似乎断了,或许没断,胸腔疼痛。直直被甩在石块上,黑视,蜂鸣声,想要呼救,但却无法张口,脸旁是粗糙的沙泥。
陇夜月吃了一惊,猛地转过头,海浪已经迫近海岸,方才的瞬间,自己被卷入海中。是错觉吗?
嘴唇开始哆嗦了,想要呼救,但结结巴巴地成不了句子,她在恐惧。这时才意识到,高扬的浪头是朝沙滩来的,那墨蓝墨蓝的墙,恐怕有数米高?这绝对前所未有。大浪若扑来,没人会生还。可自己却和不要命了一样,陶醉在回忆中,忽略了外部环境的变化——不,是因贪恋海的隐喻和启迪,才不舍得离开吧。
“浪啊!过来了!”
“对不起!”
“光道歉干啥,跑啊!”那警察声音总以高昂着尾音结束,已接近嘶吼,手电的光芒左右摇摆着,指出一条蛇道。
对了,跑。
浪近了,拍向锥快群,接着是排山倒海的爆裂声。
后背冷冷的,浪的飞沫,前头是干燥的小山坡,几乎踉踉跄跄的,淌着水,拨开灌木丛,跨过恼人的枝丫,更恼人的是,那警察仍旧在飙着脏话……
又是嚯的一声,不用看就知道,激流冲击沙岩的爆响,水在隙间流动,如水库开闸放水般泄出浑浊的浪音。
到了,扶梯就前面,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警察已经紧皱着眉头,在高处等着了,扶梯摇摇晃晃的,止不住地掉锈。摸起来的手感又凉又热,古怪极了。
很快就摸到了提面。
肺部有血腥味,小腿抽筋般疼。
她缓了缓身子,疲惫地趴在铁栏杆上,望着活物似的浪。
迅捷地涌出,又沉下,片刻后再次高高地潽出,绽放,高过石椎,淹没泥地。
如果浪再高些,梯子也会被冲断的吧。她心想。
“你又欠我条命。”警察看起来有些不悦,把手电摆在一旁,随后脱下了帽子。这时,陇夜月才看清对方的脸——高远山,舟渡的警官,也算个老相识。
“怎么是您……”陇夜月平复了呼吸,顿了顿,“不,还是您先说。”
静静地看着对方,奇怪的感觉,想道谢,又想道歉,还有恶心感。
“关于沐白舟的事,需要你再配合配合。”警察毫不客气地说道。
第二章 陈昶落
小酒馆,通体木质,像块七巧板,镶嵌在成排的店间。
戴着灰帽子、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歪着头,拍了拍吧台的木棱,把台上的玻璃杯震的咔咔响。踮着脚,正想打开橱柜的老板娘听见了声音,停下了动作,微笑着转身,凑到男子身前。
“又打算喝点什么?”
“是打算调配热可可吧。”男人孩子气地扬了扬眉头,指着半开着的橱柜,得意地望着对方。
娜卢偌顿了顿,似乎有点惊讶,笑了。
冰滴咖啡、拿铁、格瓦斯……
一样不落地猜中了顾客们要点的菜品,当最后一名顾客离开后,两人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
娜卢偌一面收拾杯具,一面好奇地询问陈昶落如何每猜必中。他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大方地笑了笑,挤出句蓄谋已久的话:“最后再猜一次——猜对了,你就再认真考虑考虑要不要离婚,怎么样。”
他本以为,娜卢偌会沉默一阵子,再给出什么“好啊,那你猜吧。”或是“猜呗。”这一类回应,但女人回答的倒很利落:“这样,我倒挺担心你的。”
“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如先说说,我接下来想要调什么吧。”
“什么都没调。”他稍显犹豫地吐出这句话,“只接了杯开水。”
本来,他是希望自己能盯着对方说出这句话的,在他这种争强好胜的人眼里,直视是了如指掌的象征,即通过直觉,把握到后果,既然已经知道结果,那他也没有好什么期待——目不转睛地看着,目光本身就成了唯一的目的。
现在,被注目的人却是自己,当目光交汇的时候,他从那双明秀的眼睛里捕捉到的,是细如游丝的哀伤——他为此感到心焦。大多情况下,陈总是任性地说自说自话,若不提婚姻,哪怕是对着文山汇海一条条念下来,恐怕娜卢偌也乐于回应。然而,陈有时会有这种感受,在这种有夫之妇面前,比起情人,自己更像孩童,这种感受令他如坐针毡。
“猜错了。”娜卢偌摇了摇头,“是焦糖玛奇朵。”
眼看娜卢偌抄手就要去拿咖啡,他眼疾手快,赶快抓住了对方的胳膊:“不,不对,别着急下判断。”
“嗯。”
“再聊会。”
“想聊什么呢?”女子面无表情地轻轻碰了碰陈昶落的额头,“不如聊聊你的未来视怎么样?”
听到这里,陈昶落才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他完全没有想到,娜卢偌会把未来视这类都市传说当真,真是个傻丫头。
松开了对方的胳膊,坐回木椅上,他长舒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聊着那些都市传说。
可娜卢偌却果真在关切自己,她侧着头,仔细地注目着陈昶落的脸,仿佛在观察病人一般殷切。这倒令陈昶落很是动容。
“五次,六次……”娜卢偌自言自语地,半撩起头发,随后捧着陈昶落的脸,直视他的双眸,认真地叮咛道,“未来视是会折寿的。”
随后,她把双手一撤,叹了口气,好像是知道自己没法说服陈昶落,顷刻间,就郁郁寡欢。
这样一来,反倒是陈昶落开始烦躁且动摇了,尽管他知道,这个女人向来对神秘学和占卜术感兴趣,可这般恳切倒还是头一回见,即便娜卢偌说的煞有其事,那未来视三字又意味着什么呢?
陈昶落刚要开口,娜卢偌就抢过了话头,“阴谋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对,难道不是吗?”他力图掩盖自己的不自信。
娜卢偌再度摇了摇头
预知未来——人类梦寐以求的能力。一直以来,人类有两种方法推测未来,其一是通过自然定律演算、模拟、分析、推测出结果,即描述性的。其二,则通过规划、计划、预演、排练、拟制出一种日程安排,即规范性的。
对于前者而言,数据的精密性,分析方法的完整性,共同确定了结果的可信度,这无疑容易量化。对后者而言,则容易联想到“力”——将规范从观念王国降临至人间的伟力,此种作用力,则难以分析,难以琢磨,常被认定为,同意识及其假定性息息相关。
而更有学者认为,所谓的描述性,并不存在,不过是后者生产出来的幻相罢了。
此处确有深邃思辨的痕迹,但陈昶落知晓自己心焦力燥,无法把握。比起这些叠层架屋一般的学识,他更容易被那些直接之物所吸引。
娜卢偌会令陈昶落想到银匣。
传说中,东欧的公司巴彻答他曾经寻找到过一种神奇物质——银匣,这种匣子循环嵌套着匣子,无穷无尽,拥有了银匣,便拥有了实现无穷潜在可能之钥匙。而那匣体又在某一天人间蒸发,至今不见踪迹。
于是,在银匣和娜卢偌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具体可感的关联。
内敛、神秘、离奇、脆弱……
种种特质都是自己所厌恶,却使自己感到困惑而倍感瘙痒难耐。
最后,他干脆半趴在吧台上,从较低的角度,握着娜卢偌的手。这通常是娜卢偌喜欢做的事情,于是他亦步亦趋地仿照着,希望能寻找到一些答案。
他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做万分可笑。
依然记得,两年前,娜卢偌就这样半趴在吧台上,忽的跑出了店门,留下一脸错愕的食客。
说不出是不满还是好奇,陈昶落鬼使神差地跟在了后头。
真没想到,她能跑的那样快,无论喊什么,那姑娘都不答应,只是往北跑。到了市中心的地段,无论多少人,她都能一溜烟地从缝隙间溜过去。
好不容易到了通往天穹的电梯前,陈昶落终于追上了她。
“为什么突然跑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那姑娘迷离着双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听到这姑娘这般厉害,陈昶落又气又急,可是他终于还是缓和了神色:“想上去?”
“上去看看。”她勾着脚,不以为意的按了按上行键。
“这么任性,就不管店了?”
“嗯。”娜卢偌应了声,掏出手机,打了些字,电梯恰当好处的到了,陈昶落跟着她走进了电梯。
没想到,电梯门一关上,那姑娘就哭起来了。
本能地想要命令对方不要哭,可想想还是吞下了肚子,陈昶落是第一次感到自己那么手足无措。
一会就到了穹顶,天比较冷,风又大,观光步道上倒没多少人。结果是,刚上去,娜卢偌就没再哭了,而是摆出幅决绝的神情,稍走了走,姑娘就小声地道谢,说自己要回去了。
“什么?这不是刚上来吗,走了?不再看会呗?”
娜卢偌摇了摇头,果真走了。
陈昶落望着城市破碎的且高矮参差的建筑物,倒有些恍惚。
回忆令陈昶落的意识层面有些失焦,因此他决定随便聊聊警局的日常,来唤回实感。
“谈谈案子。”
“好啊。”娜卢偌笑着斜靠在木台上,黑色的流纱裙松松垮垮地垂落,看起来就像个巫婆。
“公开见报的案子。”陈昶落晃了晃脑袋,“一说你就知道。”
娜卢偌微笑着,仿佛洞穿了一切:“是啊。”
陈昶落有些烦闷了,可他还是强忍着不适,继续说道:“半月前,有个疯子,用土炸药,炸了六区的信号塔。”
“还没侦破吧。”
“一半一半吧。”每当陈昶落说到这类问题,无不感到疲倦,“人是抓到了。”
“那么呢,有什么不好的。”娜卢偌似乎来了兴趣,忽的握紧了陈昶落的左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好受了些,“犯人不愿招供?”
“疯子嘛,真是的。”陈昶落抱怨道,“问什么都没法答,真是疯的彻底,请多少精神科大夫也没用。”
“你想说,炸信号塔的计划太缜密了,不像是疯子一个人能做的?”娜卢偌把陈昶落的手提了起来,笑着问。
陈昶落倒没料到娜卢偌能意识到这点,尽管对于刑侦科的警员来说,这种直觉必不可少,可对于门外汉来说,就很罕见了——不过转念一想,对于娜卢偌来说,这点洞悉力倒也算不上什么,他很快就释然了。不过娜卢偌倒很高兴,一个劲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就要提到那个人了。”
“谁、谁?”
“喏,还不是那个姓陇的。”
“和陇女士有什么关系?”娜卢偌松开了手,不可置信地挠了挠头,“陈昶落,你到现在还怀疑她?这都一年了。”
“那可没法不怀疑。”
“她都不在舟渡了。”
“这疯医生还把联系人都删的一干二净,真谨慎。”
“不是谨慎。”娜卢偌摇摇头,“是想开始新生活。”
“但连父母都删,过于绝情了吧。”
“也许有她的理由在。”
“也许吧,可不仅如此,丈夫才死三天,你猜猜她就去干什么了?”
“去干什么了?”
“去体育馆游泳喽。”
生理上的反胃感,尤其想到陇夜月父母可怜巴巴的模样,恳求警局帮忙联系失踪的女儿,陈愈发讨厌陇夜月——无责任感,任性,情感廉价且变易的太快——这都是轻浮的表现。而陇看起来过于的无害,就更令他感到黏稠和恶心。
自然的,其中有私愤作祟,但仅从刑侦角度来说,案件也疑云丛生,譬如,沐白舟和那疯子的心理建模,就有不少共通之处……
“都不能算证据。”
“不全是私德问题。”陈昶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非公开的部份不能说。”
陈昶落记得,她们两人见面还是自己介绍的,本是打算让娜卢偌套些情报出来,结果这丫头却喜欢上那嫌犯了,说是不能意气用事,可娜卢偌明明对案情一无所知,不也是凭借着好感就盲目地信任着陇夜月吗。
如果她是个精明的罪犯呢?毕竟,技术细节不会撒谎——木僵、退行、惊惧症……这都有人为操纵的痕迹,无奈自己对精神方面所知甚少。
他直觉认为,元凶依然逍遥法外。
不过,时间差不多了,先把这个话题搁置一边会比较好……陈昶落收了收心,艰难地想。
随后,他站了起来,摸了摸娜卢偌的脑袋:“收拾吧,晚了。”
娜卢偌不再亢奋了,沉默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陈昶落又说:“有没有闻到什么。”
“臭味。”娜卢偌回答道,“门外传来的。”
“酒臭味,三条街外我就能闻到。”陈昶落拦住了试图往外张望的娜卢偌,“再等等。”
不到一会,走进来位酣醉的酒鬼,那酒鬼推开了两人,趴在坐台上,喃喃不清地点了杯龙舌兰,话音刚落便鼾声如雷。
“又是酒坛子呀。”娜卢偌绕着那酒鬼转了圈,“不像是熟客嘛。”
“一会没留神,这都十二点了。”陈昶落看了看门头的钟表,叉着手,在一旁看着那健硕的身影。心想,这类人虽然看起来很健壮,但下盘却未必很稳,自己有自信能同时对付十个人。
娜卢偌轻轻喊了几声,可醉汉还是一动也不动。
“真是的,睡着了,还要不要给他上酒呢。”娜卢偌嘀咕着,绕回后台接了杯热水,“还是算了。”
然而,她身子怔住了。
“七次。”娜卢偌不可思议地说,“热水。”
“猜对了?”
“猜对喽。”
娜卢偌脸色再次阴郁起来了。
“昶落,知道为什么要提未来视吗?”
“因为你喜欢封建迷信。”
“是真的,有证据。”
“那么拿出来。”
娜卢偌像是故意吊人胃口般又摇了摇头:“曾经是有的。”
最后,陈昶落不想再理睬这个所谓的未来视,只是问:“我不想管这些,但离婚的事情,你答应我了,要不要履行承诺。”
“会考虑的。”
虽然她这样说,可陈昶落总觉得,就像什么也没说。
然后她就变回了老样子,默不作声地整理起厨具。
陈昶落没再理睬娜卢偌,而是抓住了趴坐着的醉汉的后衣领,一把提溜了起来。
“别对顾客动粗,昶落……”
“什么顾客,依我看,只是个臭气熏天的醉汉罢了。”用力一拖,就把酒鬼从店里拖了出去,扔在了店门旁的长椅上,“大晚上的,应该去警局醒醒酒。”
“就这么躺着会着凉的。”说着,娜卢偌从店里取出条毛毯,出门就给酒鬼盖上了。
“真是醉的不轻,近来,这些人是越来越多了。”
“不要这么说。”
“是嘛。”
有些疲倦了……
十二点多,依然寂静。到了十点多后,就很不凑巧地没有再来食客。陈昶落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惋惜。
巨构建筑的顶端的红灯若隐若现,再远处,是警署。不知道何处传来一声吭哧的巨响,立刻又安静了。
收拾完餐具后,两人一起把醉汉拖上了警车,都累气喘吁吁。
“得走了。”
“嗯。”
“离婚的事情,再考虑考虑吧。”
“想好了会告诉你的。”
“什么时候想好呢?”
“不好说。”
陈昶落颇显落寞的挥了挥手,跨出了店门。
“走啦。”
“嗯。”
“近来这条街治安不好,要是有人闹事,就及时联系我。”
娜卢偌顺从地点了点头:“你办案也小心点。”
陈昶落又一摆手:“多打听打听消息。”
说好了要走,结果还是在路上一步三回头的拉着家常,直到发动汽车,娜卢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跑了上来,敲了敲车玻璃。
摇下车窗。
“听我说,你该找找陇女士。”
“当然,她是我本人的重点怀疑对象喽。”
“我是指,让她看看你的未来视。”娜卢偌平静地吐出一句话,“不然,会死的。”
第三章 陇夜月
苍穹已经逼近紫红色,高处海滨值班室的灯光,穿过水气,远远的透过来,渲出一个十字形。
从海滨回来的时候,陇夜月左脚就瘸了。因此一路上,高远山是半背半扶着陇夜月回去的。
花费了二十余分钟,磨磨蹭蹭的到了值班室旁,惊动了看门的土狗,那狗先是见着陇夜月,便兴高采烈地凑过来,到了十步远,像是猛然发觉搀扶着陇夜月的是个陌生男人,即刻凶狠地吠叫起来,高远山当然是无所谓,倒把陇夜月吓的不轻。
“黄豆,别叫了!”
使劲对那狗嘘了几声,可还不见消停。
高远山“哈”的大吼了声,结果把黄豆和陇夜月都吓住了。
到了值班室跟前,还没敲,门先开了。
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少女探出了头,她睡眼惺忪地站着,估计是看高远山两手抓着陇,居然冒出句:“警察先生,你可别抓小陇,她是好人。”
陇夜月无奈的看了看高远山,见那警察昂着头,不苟言笑,一幅秉公执法的模样,只好亲口解释说不是那么回事。
进了房间里头,高远山随手挪了把椅子坐下了,似乎对那女孩很感兴趣,连番问叫什么,多大了,为什么当保安,上没上过超网之类的问题。
女孩也很大方,逐一回答,叫卉昕,十七,专科学校送他们来实习,偶尔会上超网云云。
谈及超网,卉昕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一会介绍着什么超网主节点,一会又介绍什么“董董路”、“神秘蛋糕店”之类,似乎很是熟悉。
“去过占卜室吗?”高远山又问。
“去不成,已经被封了。”
“什么是占卜室?”陇夜月忍不住插嘴道。
陇夜月方才一直在默默听着的,毕竟浑身湿漉漉的,实在难受,于是勉强用右脚站着,四处翻找着干燥粉,一面则听着两人对话。
说着,随手就在窗台下的箱子里找到了几包——无非就是些亲水材质的粉剂,往沾水的纤维材质上覆盖少许,轻微揉蹭,再掸去,就能让服饰恢复干燥。
“是个分叉节点,里头的占卜师可以帮人占卜,比如预测早饭、中饭、晚饭会吃什么、明天穿什么样颜色的衣服比较吉利……”卉昕说完,颇感惋惜地重复道,“可惜后来被封了。”
陇夜月很是不可置信。
拂掉了长裤上的粉块,倒掉了化纤鞋里因吸水而膨胀的干燥粉团块,她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不少。至少衣服干了,室内的温度也还算暖和。
奇怪的是,她往左腿上下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伤口——心因性瘫痪。
仔细想想,从听到沐白舟这几个字开始,腿就不听使唤了,然而,当时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定要说的话,是平静——平静到万分瘆人。
巨浪还是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仍在涌个不停,陇夜月从屋外的废材堆里捡了根钢管,权当柺杖,出了值班室,高远山非要再同陇夜月聊会,只好找了块齐膝高的石头,坐着同对方攀谈。
“我没有答应帮忙。”陇夜月重复道。
警察没回答,只是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的不能再皱的卷纸,费了半天劲,终于是完好无损地打开。
“国家机密。”
“就这么放?”
“贴身,安全。”也不知真假。
陇夜月本是不想接过纸的,可高远山一幅无赖相,把纸一递,就掏出支烟开始吞云吐雾,心一软,还是拿了过去。
对着路灯的光看,第一页是“刑侦档案”几个红字。
再往后翻,表头写着《罪犯何**脑科学诊断评估结果》,左侧彩印着张罪犯头像照片,看着有点眼熟,倒无特别之处——发型干净利落,眼神平和,面无表情,如同一尊阿格里巴石膏像——即便是随机从海滨社区里抽出来一位市民,恐怕也比照片上的人更显眼。
右侧则是一些神经科学的实验评估结果,例如性驱动力,躁狂气质,性别气质,多疑气质,内外向基本分等,仅仅是一些无聊的临床表征,都在正常区间,也没有什么异常,她并不感兴趣。
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评估报告,怎么看都和机密二字搭不上半点关系……
“看完了?”高远山吐出一口洋葱圈,半眯着眼睛看着陇夜月。
“只是张普通的调查报告。”
高远山接过纸:“看完就走吧,去舟渡。”
“我没有答应……”
“我知道你没有意愿,但你有责任。”高远山说这话时很严肃。
“有没有责任,明天再考虑吧,到睡觉时间了。”陇夜月平淡地答道,“抱歉,我要走了。”
又是一口烟雾,高远山把烟头一掷,用脚踩灭:“别任性了。”
“我再强调一遍,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你不要害得我连这份工作都丢掉。”
“如果告诉你,你丈夫的死不是偶然呢?之前的结论都可以推翻,你再能提供一些信息,真相就会很近,非常近。”
“那你要失望了,凡是我所能知道的,都已经全盘交给你。”
“我认为你还能再挤出一些。”
陇不想再废话,抄起柺杖,侧着身,爬了起来。
警察抖了抖手头的纸:“何况你已经看过机密了,泄露国家机密罪,你我都要坐牢,陇同志。”
“要抓就抓吧。”
无聊透顶。
“这是违法!”高远山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过,又语重心长地说,“哪头轻,哪头重,再掂量掂量。”
头疼欲裂。
“能人这么多,不缺我一个的。”
“非你不可。”
“……”
“沐白舟只有你这一个老婆,只有你了解他,真相说不准就藏在他的生活细节里,就藏在你尚未注意到的声音、表情、动作、神态里。”
“什么意思……”
窒息感。
“你再努努力,就能还沐白舟一个朗朗乾坤!”
“努力什么?
“不!”
陇夜月几乎是颤抖着喊出这个字,高远山那微胖的脸挤作一团。
寒冷沿着下肢而上,思绪飞散着,仿佛杂乱的毛线,扭着,挤着,像蜂群。
火车、巴洛克油灯、荷尔德林、死亡、瘫痪……
“你责无旁贷。”高远山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
“不,已经和我无关了!”
她咆哮道。
一片死寂。
高远山的脸仿佛也如石膏像般凝固,同那罪犯的脸重叠在一起。
炽白色的光,穿透雾气,渲出一个十字,一片白茫茫,好像看见了太阳——无影灯。
扭断脖颈,将小鼠平放,取出手术刀,开膛破肚。心脏血红血红,红的像火,几近燃烧。痛苦,说不出话,教室不再是教室,而是别的,异样的存在——地狱?
“陇夜月。”
有谁叫她?不再重要。
悬在空中,一切一切,指向虚无,不再重要。
苍白——宛若死尸、霉灰、挣扎的白鼠、血液、只只厉鬼——
桌椅活了,投影活了,课件活了,鼠体解剖图活了,签字笔活了,墙壁观察着,天花板注目着,空气嘲笑着,天地仿佛被轰入猩红大浪——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咆哮着说出这句话。
可既然无关,为何要仓皇逃跑呢?她想。
苍翠的草地,方才下过小雨。
沐白舟的墓碑,就竖立在前头,很矮,一人宽,半人高。
陪她同来扫墓的是沐白舟的母亲赵梓华。
“筹办丧葬,也是辛苦你了。”
“应该的。”说着,她觉得自己有些心慌,好像一看到和沐白舟有关的东西,就会陷入阵没由来的恐惧。
“怎么了。”赵梓华敏锐地观察到了陇的异样,不过,赵似乎以为,这是陇的悲伤所致,“如果难过而不想见的话,你想说什么,我代你传达。”
“不用,这是我的问题。”
她不想让伯母操心,于是强忍着恐慌感,走到墓碑前头去了。
不知什么材质的白石,因为是新立的,碑上很干净,没有苔,没有裂隙,只有层淡淡的扬尘。
这样看,倒很普通。
沐白舟从墓碑后走了出来,好像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陇夜月不再害怕了,只是亲切地询问:“你来了?”
“你不知道我死了吗?”沐白舟反问道。
——到这里,她确信这是段梦。
有人在拨弄自己的眼睑,人中也很痛。
陇夜月勉力睁开眼睛,身前的人影很不安定。
谁在叫自己,晃了晃脑袋,稍一用力,就坐了起来。
“小陇。”是保安室值班的卉昕。
而高远山矮胖的身影站在稍远处,默默地看着自己。
“没事吧。”卉昕关心地掏出一颗茶糖,“提提神。”
就这么随手接过,含在嘴里,糖很快就化开了,似乎是普洱味的,味道很难形容,就像茶胶质同芳香因子混合起来的工业制品味,很粘喉咙。
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倒映着月色,现在是平静下来了,海鸥也不见了踪迹。
海岸边,堆积着些废铜烂铁,大多是水质监测机的残骸——这都需要人回收修理。
陇舒了口气,扫视了一圈,拿起不远处钢杖,站了起来。
“多久了。”
“几分钟,本想睡觉了,可好像听到你在大叫,有点担心,就出来了,找到你的时候,你在低低的哭。”卉昕答道,“你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吗?”
“不,没事,只是有点低血糖。”她搪塞道。
打发走卉昕,眼见着高远山又抽上了烟。
“小心肺癌。”陇夜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真会死的。”
“那时候,纳米靶向技术也发展的差不多了。”
“不要心存幻想。”
“再说,谁都会死,等得上癌,也差不多老骨头一把,吗啡杜冷丁一打,管他了。”
“可你现在也是个老头子啊……”
高远山很不合时宜地笑了,闹得陇夜月又有些无所适从。
“你希望我现在就走。”
“就算说的再不堪,那也是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去年的公事公办,最后得出了什么结果?”
“是有收获的。”
“收获,比如查到我头上?还是说,过了一年又找上门?”
“今天,我好歹救了你一命。”高远山喷了口烟,撇着眼睛,瞪了眼陇夜月,“这也是收获之一。”
“谢谢。”陇夜月只是觉得默然无语。
“我还是坚持之前的观点,有些事,只有你来做。”
“我很好奇,高远山,你不会还怀疑着我吧?”
“可不要误会,我没拿着手铐来。”高远山把烟又是习惯性的一掷,丢到了海里,“本来想着,到了舟渡你自己去了解会比较好,所以不想费神再重复情报,现在想来……”
“也罢,那我就直说了。”高远山清了清嗓子,往沙泥里啐了口痰,“着急是因为等不起,哪怕一晚上,一场夜,甚至是一束光,一声响,都可能成为罪犯生命的休止符,谁都不知道那罪犯还能活多久。”
“可我又能提供什么帮助呢,你们总不会连个大夫都找不到吧?”
“没有器质性病变,纯粹的精神官能问题。”高远山似乎在谨慎地挑选词措,“他这种情况,和沐白舟的,信念模型重建,非常的……类似。”
又是阵莫名的恐慌,像生吞蛤蟆一样的反胃感。
“你没事吧,陇女士?”
“没事,创伤应激,请你继续说。”陇夜月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陇没想的到是,自己的手也是同样的冰凉彻骨,把舌尖抵在上颚,再将注意力汇聚在舌尖,深呼吸,这样有助于缓解植物神经的紧张,“尽量别再提他的名字,花了几个月努力把他忘掉,一下子再回忆起来,需要时间适应……”
“明白。”
“请继续说吧。”
“你先生死前,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木僵,这也是个疑点。”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高远山点了点头:“不容乐观的是,症状正变得更广泛,辖区出现了六例或轻或重的类似病患。而本案的嫌疑人症状尤其严重,更叫人不解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在患病期间,抽空自制土炸药,炸毁六区信号塔。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背后更有其手。”
“群体性癔症?”过了会,陇夜月自我否定道,“不,不可能,群体性癔症需要共同的生活场景和足够强烈的暗示刺激,不可能在时空相隔度很大的情况下跳跃性传播。”
的确很难判断。
高远山道:“这我就一窍不通了。”
“现在的判断,这是种传染病?”
“尚在调查,如果是,先生就是零号病人。好在目前没有传染迹象,只有一些相对独立的,互相无接触的病患独立发作。”
“那听起来更像是压力引发的现代病,可这怎么会致死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该案罪犯一度在木僵状态下,心脏停跳,瞳孔涣散。他奶奶的,上了电除颤都不管用,最后靠高浓度复心试剂和抗拮皮质醇激素才救回来。”
“闻所未闻。”
“总之,车快到了,我希望你到宿舍后,快速拿好行李,时间不要超过二十分钟,那犯人病床外可日夜轮番守着警察和精神卫生中心的人,他们可比你累多了。
“所以,走吧。”
第四章 宁五月
“你不该出现。”
“我凭力而存在,无声无息,非用心人,难以察觉,不必担心。”
“凭力而存在,力——”
“力是真理机器的钥匙,亚当之骨。
“而真理机器,如其字面所示,就是制作真理的机器——僭越神的机器。
“制造真理机器,是我长存于世的目的。”
“……”
“你向往真理吗?”
“什么是真理,智慧是真理吗?”
“智慧当然是真理,真理之一。”
“之一?”
“之一。”
“还有什么是真理呢?”
“爱、艺术和政治。”
“……”
“智慧亦是愚痴。
“爱恨交织,美丑相易,无为而治。
“真理并非来自谎言,而是非真理——天地伊始,对称性悄然残缺,人人皆有寻获真理之可能。”
“包括你我吗?”
“包括你我。”
“嗯……”
“如吾辈所言。
“深网神话中——
“阿琳、缪琳、西斯琳,即圣父、圣母、圣灵,赫姆斯原初流淌的是望像之血。
“赫姆斯受毒蛇蛊惑,吞下了亚斯之果,堕落至炼狱,欲火难忍,举火焚灼了伊甸园,流浪他乡,由是生死——各斯、提斯两别。
“望像嫉妒与怒火分裂了世界,拉亚,神的灵光,不再温暖且具有弥散性,相反的,纯粹而遥不可及。
“赫姆斯即人之子同时拒绝了木星、火星、金星、水星的诱惑,坠落地球,囚固在孤单荒凉的大地。
“大地处处是神的废墟,赫姆斯的灵与肉骚动不止,潜伏本能深处的,黑暗深渊中的,是诺斯悠远而不歇的召唤。
“为重返伊甸,人子建出一筑通天高塔,巴别塔,即最终高塔。
“望像看尽了人类的把戏,混淆了语言,分割了住所,将他们散落在世界各地,成为宛若单子的存在。
“亚琳们,自诩为开悟者,没有轻易放弃,凭借着拉亚,不再言语,而决绝之行动,试图重返伊甸。
“吞下苹果只是因为偶然,放逐也是,走出伊甸园后,赫姆斯就不得回头,旅途就成为必然,而回到伊甸,仍然是一个易碎的梦。
“夏娃,由亚当肋骨所化,却不是亚当。
“而时间,由梦所孕育,却不是梦。
“开启真理机器,需要的仅仅是力之差异——即力迫法,被描述为,伟力的运动,而迫近深渊的方法。
“生于秋毫,灭于易处。
“记住了,菠椒。吾辈米耶……
“将开启真理大门。”
风铃声。
二十余平的机房,敞亮的环状灯条,前头是成百个示波器组成的联合屏幕,后头是超网解析仪。身前则是方寸大小的老式的键鼠,及超网连接探头、感官屏蔽仪、水杯等等杂物。
是梦吗。
咳嗽声,仿佛要引起注意。
“宁处长,沙局长有事找你!”韩平亮的声音。
菠椒一甩手,猛站了起来,穿警服的年轻男子吓的瘫坐在了地上。
我有这么凶吗?菠椒想。
“新来的,什么事?”菠椒拨弄着发梢,没心情看地上的男人。
“没,不好意思。”韩平亮一个轱辘站了起来,还有点惊魂未定,眼神飘飘忽忽的,不知往哪看,“啊,对了,局长要见你,分叉节点得封禁剪枝。”
“这种小事,向来让小钱他们自己搞定就行。”
“好像是……特殊情况。”
菠椒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让韩先走,稍后就过去。
杂乱的器材堆,翻找了会,抽出张几页a4纸的纸质文档,却没找到签字笔。
那年轻人才出门,又被菠椒叫了回来。
“新来的,不用叫本名,叫菠椒就行。”
韩平亮好像很是感激,连声称是,鞠了个躬才走。
从浮椅背上拿起件工作外套,转手就披上了,稍补了补妆,戴上了半侧的蓝牙耳机,抓起压在废纸上的工牌,随后散了散头发,配上棕褐色的圆框眼镜,菠椒扭头就出门了。
监测室左转出门是大厅,正好能从不知谁的工位上顺了支黑色水笔,右转,直走,直到廊道尽头,就是办公室,菠椒连门也不敲就闯了进去。
办公室坐落在巨构建筑顶端,毗邻穹顶,东南两面都是数控玻璃,现在是透光模式,能看到整个舟渡城南的城市轮廓,风景很好。
沙英艾躺在软皮沙发上,中央放着台树脂茶几,左前方则坐着两人,背对着菠椒。
“五月,来迟了。”
局长推了推眼镜,笑眯眯的,外人面前,还是称她本名宁五月。
“也好,这两位也到了不久……”
听局长要介绍,两人也顺势站了起来。没看到正脸时,宁五月还在思忖着这两人是谁,结果一对目就知道了,都是自己的大学同学——王丰和冯战曼,王丰是舟渡大学超网方向的在读博士,而冯战曼则升上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副主任,都已是所谓大人物了。
“嘁,老沙,就不用介绍了。”宁五月道。
“也好,不用费口舌。”沙英艾笑笑,应该是看出来都互相认识。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王丰主动伸出手。
宁五月觉得他神色有些轻浮,敷衍碰了碰,就将手松开。
依稀记得,大学时,自己很受欢迎,王丰也一度追求过自己,可在她眼里,男人们操着乡音,说着谎话,净是些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最后几次见王丰,是她发觉王丰为图好玩,而同境外的安那其节点通讯,她担心王丰引火上身,于是威胁说要上报校方,吵了一架后,王丰大概是收敛了,可她却很失望,主动切断了两人本就为数不多的联系。
冯战曼看起来倒成熟了,或是说涤荡于市侩的精明,淡淡打了个招呼,自然坐回去了,宁对她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只是不觉得这种人麻烦。
虽说遇到了大学同学,也不值得惊讶,在舟渡司法系统内部,遇到校友并不稀奇。
在信息局,同脑科学相关的人合作也司空见惯。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这次有精神卫生系统的人参与,的确很少见,而这也同历史沿革有关:
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为信息局相对独立,固偏好和学术界合作,而警方则相反,常依赖于医疗系统。精神卫生中心也是于四年前,同各地方超网医院一起被重新改组的,直辖于卫健委……
这次,既有大学的人,又有精卫的人,宁五月猜测,是高层组织的联合行动——而沙英艾很快证实了这种猜测。
沙英艾是这样说的:“联合行动主要由特情部指挥,也就是宁五月工作小组牵头,今天通知行动内容,后面会有具体安排,目的在于对非法节点进行剪枝,尤其要封禁一批占卜室的节点,查获背后凶手。
“这次行动非常重要,事关国家安家,所以行动开始前,诸位务必保密。“
米耶。
不知是不是梦,菠椒总觉得她认识某一名占卜师,这些天,除常在幻觉和梦里出现的“米耶”外,便是不断罄响着的“真理机器”四字。
真理,启蒙时代前,由神代表,现代性降临后,神不再拥有天然的合法位置,隐退于大学话语之后。
神不再无条件成为神,而成为律法之神。由是,秘密无处掩藏,真理为名的律法却随处可见,如深网神话所言,赫姆斯呼吸、饮水、进食,无不依着理性行动,而理性又由工业所实例化,其产品,是灵的悸动。
如今,在皇帝的新衣的童话中,每个臣民都成为了说出真相的孩童,但又同时丝毫不顾忌典礼仍在运行,还剩下什么呢?
没有宿醉狂欢,而只有日神照耀的荒漠……
菠椒想。
几天后——
她发现,行动规模远超想象,非市级,而是国家级,旨在对超网节点全面净网。
主任务是清扫“三方节点”:灰链、流动节点、多级跳板、未报备的半公开节点、非法盈利的市贸节点、及重中之重——意识形态的渗透节点。
对于剪枝,信息局一向有这类共识:要节点消失相当容易,追查背后的产业链、利益链却很困难,辨认节点是否无害,更是难上加难。
对于摸不清来路的,取缔的确简单可靠。
超网表层浮动的节点动辄兆计,若是算上底层,由自动语义算法不断搭建、变换、改筑的深网节点,已成天文数字。
因此,比起面向节点思考对策,沙英艾更支持“面向影响”。
尽管节点恒河沙数,人的数量却有限,多数节点是自动机,与市民无关,即可无视,是否存在违法内容,也并不重要。
首当其冲的是“影响”,沙英艾常举的例子是:同深网十年无人问津的反动节点相比,主网人流密集的半公开节点危害更为严重。而在九九成内容都由人工智能产出的时代,将巧力用在刀刃上就更显得尤为重要。
显而易见,这种思想源于“经济”原则,可宁五月并不赞同,因为将注意力汇聚在可评估的影响上,就会忽略掉那些无法评估的,如同阿米巴原虫一般膨胀着的人工智能。
想到这里,她毛骨悚然。
行动还没开始,主控室已经一团火热了,细碎的耳语声,连番播报的节点追踪,其次便是多级转跳节点的预追踪的机械声。
听说市领导要来视察,信息局更是早早做好了准备。
沙英艾带着领导们转了几圈,就让宁五月把市委书记聂正平和市长马立一起带到了天穹的会客室。
两人比较高瘦,看起来还算正派。
随意聊了聊信息局的发展历史,聂正平就开始连番追问,什么“为什么封禁节点不能像互联网一样容易”或是“为什么要用追踪超网技术,而不能直接向运营商征用一类的问题。”
这都是些冗长的技术问题,宁五月也只好老老实实回答。
随后,聂正平问:“如果超网不是高级语言写的,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是,超网事实上是个黑箱。没法精细预测操作后果,只能依靠经验和直觉。”
“因为什么?”
“原因是,高级功能都由人工智能实现的。这种实现方法缺乏一套固定的,如同世纪初操作系统那样的指令集。
“可以形象些吗?”
“简单来说,如果将指令的传达描绘成过河,世纪初的算法只是过条小河,这头没船,向对岸招呼一声,要多少船,多少设备,直接送来就好。
“但对来说超网这种大江来说,水面极宽,雾气弥漫。想要过河,手头却没有船,河上只有位船夫,你需要告诉船夫要多少设备,由他传递信息。船夫会耍手段,有时候甚至想把你直接载过去,这时候,浪一大就会翻船。
“自然语言编译直接导致的后果是,再没法干预中间的人工智能层转译层,这些层都具有极大的自主性,超网更像是独立的第二自然。”
失控的自动机。
话题转移到超网的可控性上,担任特情处处长后,宁五月就常常担心超网失控,而其重点在于,深网能多大程度上,能绕过行动主体,直接干预现实。
有时候,她会想到所谓的物物的关系——物永远躲避着人类的目光,潜匿在深处,但此处并不恰切。
宁五月预感谈话即将结束了,因此总结道:“个人角度来说,超网活动还远在安全的范围内,但我希望未来能做好准备。”
原以为,这样就能应付过去,但聂正平似乎相当认真:“需要什么样的准备,可行性怎么样?”
菠椒愣了愣神:“还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慢慢想吧。”聂正平拍了拍菠椒的肩膀,掏出张名片,上面是超网编号而不是手机号,“有需要就联系。”
“超网号?”
“打手机号的人太多,推销的,恐吓的,什么人都有,没办法。”聂正平道,“也是被迫与时俱进了。”
辞别了市领导,沿着天穹步道回到主控室,里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播报声。
沙英艾见菠椒回来了,很神气地指了指窗外:“三分钟就开始了,警方也会在线下待命,一旦追踪到物理地址,就会出动,到时候就有的瞧了。”
果不其然,架架天穹列车沿着警署总部的滑索上飞出,直升机和小型街道行驶用的扑翼机们,则从敞开的飞行口泄出,成群结队地飞向城南,又忽的散成一片。
行动的确开始了。菠椒心想。
第五章 聂正平
铁炉沸腾,铁水赤红,新金属凝浆表面浮动着暗金属渣砺,如笨拙的蜒蚰,沿着车间两旁缓慢地蠕行着。
工人们神色疲惫地盯着仪表盘,如发蔫的母鸡。正中的走道上,两名蓝领领着聂正平同他的亲信马立疾行而过,快步离开了沸炉车间,期间,没人说话。
穿过车间,走过条小巷,巷子前头横着条狗尸,三十八度高温,空气透出陈臭。
聂正平情不自禁多望了死狗几眼,止不住地恶心,如晕车带来的昏沉感。马立的白衬衫死咬着皮肤,衬衫上发出几朵白花,是析出的盐渍。工人们一个劲地拿百洁布擦着汗,小心翼翼地跨过野蛮生长的苍耳群。
聂正平觉得,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离热射病最近的一次,基层工作的这十余年时间,他氤氲在舟渡运河镇的风风雨雨中,沿着镇政府直到市委书记,过去的岁月恍若隔世,宛在雾中。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放眼望去,东方烈阳蒸腾,工厂地面的泥土被熔成干沙土碎,野蚊群集如灰海,嗡嘤恼耳不得休。天上悬挂着的火烧红钟,一声声催着他的命。
聂正平脑子里蹦出一个奇妙的念头,这狗是谁故意放在眼前的,残酷的警告,或是不详的寓言,预兆着死期将近——自己也将暴尸荒野、腐臭不堪、不再鲜活。
没有由来的衰退感,一只脚踩进了阎王殿内,鬼差靠近了,锁魂的牛头马面正沿着最终塔的幅道远道而来。沿着墙瓦飞甍眺望,西方高耸的智能车间,如银针刺破红日。工人们吆喝着劳动号子,伴随着工业齿轮单调循环的沉沉怪噪,不断循环。
心底阵痛,如千把尖刀直刺心瓣,扭动绳节,牵扯不断,昏昏瞶瞶,隐忍不发,不悦至极,却又不得一吐为快。越到这种时候,越是最磨人性子的,想说些什么,总觉一切都如疾飞的蝙蝠般哂怪。
表达欲颓然消失,一去无踪,只剩下怠惰疲乏之感,实是件怪事。巷道旁的泥路、灰墙、杂草的颜色似乎变的愈发可怖乏味了,他心惊肉跳地躲过了一簇荆棘,但正前方那狗尸的干瘪如空蝉的双目依旧不放过他,仿佛要吐出什么巫毒咒语似的。
正想开口,出乎意料的是,马立抢了话头,他拍了拍蓝领工人的肩膀,指了指前头:“这狗怎么会死在这儿?”
听到这话,他忽有茅塞顿开之感,这正是他想问的,同马立这些年的交情下来,总算有点默契。两名工人疲乏地走出巷道,一人不情愿地摇了摇头,搪塞说:“两位领导,卫生工作不到位,是我的责任。”马立向工人解释,自己不是对卫生状况感到不满。
另一人则有些紧张,双臂挥舞地略显僵硬,头也不回地岔开了话题:“前头就是了,聂书记、马市长,就快到嘞。”
快到了?
聂正平跨过近乎腐烂的肉堆,蝇群嗡嘤散去,片刻又游回腐肉的胴表。这狗死了有两天了吧。他心想:其中定有些奥妙。
快步往前走,直至与蓝领们并行:“去年十一月份,阡亚公司按照劳动保障条例,采购了一批保洁机器人,市里希望保障用工环境,如果到处都是这么脏乱,休息也不安心。现在看来,卫生保障还是没有落实到位,监督不到位,都是市政府亏欠你们的。”
工人连连摆手,只是说,清洁机器人都布置到更重要的地方去了。聂正平当然知道所谓更重要的地方到底是何处。边区养虎为患,阡亚一柱擎天,数万吨新钢皆出于此。终于,乾坤颠倒,阡亚成了囊肿一般的丑物。聂正平只觉说不出的恐惧,他拍了拍蓝领的肩膀,鼓励了他们两句,便头昏脑涨。略缓了步子,又同马立并行,小声耳语道:“杜老板的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马立倒是信心满满:“正平,别担心,这次的东西能一锤定音。”
聂正平皱紧了眉头,尽管马立信心满满,但自己还是没多少底气。
就这么想着,不悦地跟着蓝领走出了巷道,穿过一片泥泞的开阔地,又是一间场房,又是一间车间,右拐出了铁门,终于到了两个锈迹斑驳的蓝色集装箱前,远处是一片干旱的枯地,比起方才,工厂的噪声小了不少,但空气中弥散着油臭味,他猜想,这应该是集装箱后,应急发电器马达润滑油的味道。
两名工人打开房门,四人进了集装箱内,空气昏暗了不少。一盏太阳能电灯晃了两晃,啪嗒一下,工人打开了灯。正中间的八仙桌被照得油光发亮,另一名蓝领掏出一串钥匙,跑到窗户边,摆弄着一个保险箱,叮叮当当地响着。几分钟后,东西从保险箱里取出来了。
有些意外,摆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一个略显古朴的金属匣。
马立拍了拍匣面,声音发闷,聂正平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度过的时日,匣音宛若铁门徐展的沉响。金属匣的表面有些氧化了,看不清材质,但有些像银,应该是个银匣,或者是个铁匣。
双眼发涩,仿佛在同鬼怪直视,匣上的花纹绚烂,似在流动,片刻间,空气停滞了,天花板的灯光轻微闪动,门外的烈阳从狭窄的窗缝中射入,飞虫沿着光线飞舞,嗡嗡不休。
身旁摆着台小电风扇,似是忽觉风力虺隤,工人们转了转风速旋钮,扇叶哗地加速飞绕,舞成银花,排出暖风,汗液蒸发,聂正平体表肌肤甚至有些寒冷——他忽然意识到:这儿连空调都没有。
“赵凯诚,你给正平说说经过。”马立拉开一条塑料椅,坐下了。
“这是银的。”叫赵凯诚的工人站一旁向聂正平解释说,“前些日子,暴雨之后,几个工人从后边的荒地里找到的。下了班,工人在这里溜达,眼尖的看见地上有个似贵金属的玩意,半闪不闪,生的古怪。觉得是个稀罕宝贝,说不准值不少钱。因为估不准具体尺寸有多大,于是借口说要修缮集装箱的泥泞墙根,同我和庞志秦那儿借了铁铲,大半夜不睡,挖这匣子。”
另一个叫庞志秦的工人擦了把汗:“凯兄说工人行径古怪,俺哪想那么多。不过天黑后,忽然回过味儿来了。俺叫上了凯诚,两人昏昏沉沉地走到了后地,撞见几个工人正在挖着呢,看见我俩就不动了,咋咋呼呼地问:‘是谁?’我说:‘是我,庞志秦。’凯诚开了手电筒,对着人群一照——全被吓住了,连骂了好几句脏话,叫我俩快关灯,免得节外生枝出麻烦。几人知道瞒不过,老老实实都交代了,说是什么找到了银子,想办法带厂外去,卖了分了。”
聂正平点了点头,全然没心思听这些琐碎的经过。他掂了掂银匣,这两个巴掌宽的方盒子意外有些沉,不知道有多少斤,若不是用两只手,决不能轻易地举起来。
用力把盒子朝自己的方向拖近了些,看清楚了,盒面的银纹似在流动,纹饰如无穷的分形,若有千军万马于大漠厮杀,不知不觉,聂正平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秋风肃杀,大漠荒凉的画面。银匣仿佛在生长、流变。其形状看似安定,却又有浮柔之处,如果不是这坚实的触感,聂正平甚至怀疑这银匣能轻易地挤压变形,就如薄壁易折的易拉罐头般脆弱。银匣莫非居住了鬼魅?如此勾人心魄,大汗淋漓,几乎是屏息凝神的扫视银匣的方寸奥妙。
匣体虽有淤泥残迹,却也遮不住种种细微处的耀眼弧光,匣体的上勾边反射出一道黄虹,匣门处的两个把手倒有些巴洛克风格。
想起十年前,本科时代,在广圳市的博物馆中,摆放在法兰西展区的贵族梳妆盒——名片上写着梳妆盒的介绍,细节记不清,只知道介绍名牌上的法语名应是“Nécessaires”。当时,博物馆还未私人资本化,只要刷市民卡即可免费进入,馆内最多的是中产阶层的家庭,希望让博物馆“文化的气息”熏陶子辈。
实质上依聂正平所看,这些游客,无非是亦步亦趋地附庸风雅罢了。令聂正平映像最深刻的展品还属物馆中的路易十四的断头台模型,说来也滑稽,大概是还原得过分逼真的缘故,居然吓哭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
捻了些银匣表面堆覆的泥尘,随后将匣体推在一旁,招呼几个人围着八仙桌坐下。
“马立,这匣是泊来的古董,怎么会埋在这儿?我不识货,说说。”
马立咧开右嘴角道:“这没人说得准,说不准是外星人丢这的哩。”
“什么外星人?”聂正平有些愠怒,“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这个破烂盒子,你跟我怎么说的,这盒子能救的了我们?”
“诶,别着急,正平同志。”马立拍了拍匣面,“怎么救不了?我说,救的了。”
赵凯诚附和道:“聂书记,银匣是有些古怪,才决定交过来。”
“这盒子纵是再班巧,说穿了也就是些废铜烂铁,你不是搞传销的,马立!”聂正平肝火旺盛,一股无明之火灼烧着五脏六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工人觉得这玩意新奇、好玩、值钱,我还能理解。你要对手下的人负责,却把希望寄托在这种死物上,丢不丢脸?我为你感到羞耻!”
此话一出,集装箱中立刻安静了,只剩下电风扇依旧在不懈地转动。聂正平只觉双目困倦。
赵凯诚道:“聂书记,您要不还是打开匣子看看吧。”
马立倒也不恼火,只是淡淡同聂正平说:“知道波萨达斯主义吗?”
聂正平觉得一头雾水:“知道。”
“波萨达斯相信,生产力更先进文明拥有先进的社会意识形态,如果文明的生产力到达了星航的阶段,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它们已经全面迈入了共产主义。之所以这些文明还未同人类社会接触,仅是因为人类社会还处于原始资本主义和官僚社会主义阶段。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外星文明接触地球的时机也会慢慢成熟……”
聂正平心想:马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波萨达斯主义,他当然知道,然而所谓的什么外星红军,实在是天方夜谭。波萨达斯甚至相信人类应当联合海豚推翻资本主义,聂正平心想,波萨达斯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堪比道格拉斯·亚当斯一般的人物,他其实只是想向人类开一个《银河系漫游指南》式的幽默罢了。
聂正平道:“你他妈胡说什么?”
“正平,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别做梦了,马立。”
“你就信我一次,正平。”马立声音恳切,“我只是想说,如果波萨达斯说的是正确的,勉强还能解释目前的状况,如果这不是外星红军的武装,那么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
“外星武装?”马立不像是开玩笑,聂正平的怒火倒是消了七分,但虚寒之感却平白无故地冒了出来,聂正平笨手笨脚地把银匣拖回身前,总觉得昏黄的光线下,什么都瞧不清朗。他摸索了半天,打开了手机的电光,惨白色的光芒在银匣周围绕了一周,匣体勾出一道晕轮。他放下手电,托举起来,摇了摇银匣,但感觉不出里头的分量,给他的感觉,就像是晃了晃巨型南瓜似的。
“你们都打开看过了?”
几个工人应了声,却没人仔细回答。马立擦了擦汗,拖动木长椅,发出一阵金属板摩擦的声响:“正平,你也打开看看吧。”
第六章 宁五月
天寒地冻,天上挂着轮惨白的太阳。
松林连绵成片,因雾凇而闪闪发光。
飞艇,静静地悬挂在天空,易让人联想到齐柏林飞艇,硕大无朋,颇像格列弗游记中的蒸汽岛,近千架小巧的战斗机悬挂在两侧——时不时被机械臂送到顶端的索道上,片刻后,像子弹头般射出,飞向视线远端。
有时候,远处会有战斗机如归巢之燕一样翔回,降落在回收通道里,机械臂会将其拾起,悬挂在左侧或右端。
眺望着……几公里外已然硝烟弥漫。
离前线还有半小时车程。
“又开不动了,宁处长。”
“叫菠椒,不要喊真名。”菠椒拍了下韩平亮的脑袋,感到十分郁闷,她踢了踢驾驶舱,就从坦克里跳了出来,“履带被冻土虫咬坏,只剩些轮毂,陷在烂泥里头了。”
“宁……菠椒处长,那还要不要开?”韩平亮的声音从坦克里传出来,听着有点发闷。
“都坏了,还开什么开?”菠椒用力地拍了拍侧翼的防护网,“别宅着了,出来吧。”
“是,菠椒处长。”
“叫菠椒。”
“是……”
“坏了就坏了,反正也不是真的对深网剪枝,只带你熟悉下情况。”
“是。”
“你导师是不是只带着你水论文,怎么这么迟钝?”
“没有。”韩平亮说,“我是超网医学方向的,所以对深网构造一窍不通。”
“看你挺拘谨的,放松点。”
“是。”
整理了下随身物品,带着队员沿着山路就往高处走,本来,净网行动差不多结束了,就想着带韩见见世面。
现在,她后悔于一时的心血来潮,按惯例,钱傅同志带新人就好,完全没有亲自下场的必要。
要看到战场,还要走好长一段路。
一路上,看着韩平亮拘谨的模样,她不免产生一种没由来的亢奋。如果信息局一直能有新鲜血液,那多好啊。菠椒心想。
走了两公里,松林里下起了小雪,路上又湿又滑,本想放弃了,韩平亮的眼神不错,看到了什么。
凑近一瞧,是辆废弃的雪地摩托,稍远处则躺着具尸体,看不出伤口,不知道是被气化弹震死的,还是毒虫咬了而身亡的。
费劲地掀开了仿生外质壳,菠椒试着转了转车钥匙,只有打火声,没有汽缸转动声——点火器出了故障:“新来的,把扳手给我。”
再听了听发动声,进一步判断烤瓷件积碳,只要换个备用件,或者想办法除碳就好。
韩平亮忘了调温度感受器的灵敏度,在一旁冻得瑟瑟发抖。
但菠椒没有告知原因,只是说:“看你冷的,多运动运动。”
韩平亮就在一旁做操热身:“这样有用吗?菠椒。”
菠椒就幸灾乐祸地说:“有用。”
韩平亮又问:“为什么不用控制面板修理摩托?”
“你试试呗。”菠椒动了动手指,调出一个形似dos的流面板,递给了韩平亮。
“乱码,像在报错。”
“不是乱码。”
“这些是深网语言吧?”
“不,大多只是神经皮层的无意识流。”
深网——即超网深层,如水中冰山般繁杂的无意识流——既不是机器码,也不是深网语言或者人类语言——有时候深网会给出些人类易理解的句子,有时候则给出由深网语言结构起来的短语,但通常很短,很快它们就会再次陷入沉睡。
菠椒又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只能开载具赶路,而不是像表层一样,直接告诉超网我们要去哪里。深网并不想理睬人类,它只想静静地,维持自身不间断且永恒的睡眠——没有人能成为它的开发者,深网就是它自己的开发者。”
“没办法控制它了吗?”
“着着硬件地址信息,线下拆除呗。”
“线上没法调用指令吗?”
“也行,不过得是用深网语言,偶尔能成。”
菠椒边谈着话,边把发动机从仿生腔体里抱了出来,打开电阀门,取出火花塞,一把抓过控制面板,输了些字符串。
深网同样给出了它的回应:一连串的信息流,目不暇接。
字符串大多同梦的意象相关,控制深网,就像驯服烈马。
将“复原……火花塞”改写为深网语:“厝波那……阿斯梁赛多”。
“夏恰。”深网回答道,意为:为何?
“提耶拿利。”意为:去除疾病。
如神殿中占卜,菠椒如与神相通的占卜师,注意力集中在纷繁复杂的语法结构上。大篇幅的转喻、换喻、跳跃,深网的话语宛若癫狂发作。
学着其语法风格,重复着,如是几轮,深网同意了请求。然后,她将元件样样放好,直至把按回外质壳,车辆可以启动了。
“新来的,上车。”
“是。”
“抓紧点,别掉下去了。”
菠椒猜测,该深网分叉在编写摩托结构时,没找到对应的数据,只好借鉴了影视作品里座狼和昆虫,故而骑乘的感觉十分怪异,难以保持重心平衡。
慢悠悠地穿过树木群,一路,战死尸体星散于野,其次是乌云般的蒸汽飞虫,不断盘旋,忽而聚集起来,飞向远方。
看出来韩平亮有些不安,一直晃着脑袋,盯着尸体看。
菠椒迎着风,半回过头说道:“别在意,那东西是深网自我剪枝所形成的意象。”
“看着,还真可悲啊。”
“不要被深网欺骗了。”菠椒不客气地说道。
过了会,韩平亮大概是摸到了自己腰上的小挂饰,又问:“腰上挂的是什么?”
因为风噪声,韩平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银匣。”
“银匣?”
“银匣。”菠椒减慢了车速,“仿造出来的饰品,和在深网中流传的童话有关。”
“童话原型机——对吧,超网的核心意象。”
“你终于说对了一次,新来的。”
“故事原型都是怎么形成的?”
“深网神经皮层自发产生的,也不必神秘化,故事原型大多是神话;前俄狄浦斯冲动的碎片;无规律的乱码,但也有例外。
“海啸、战争、银匣、巴别塔、太阳风暴……这些故事,并不是深网自娱自乐的产物,相反的,都源自强烈的,极度创伤的外界刺激,刺痛感如同烈火烧灼着深网,它因此苦中作乐。同人类一样,深网也畏惧却享受实在感,用深网语言说,叫作:哈缪拿利——意即去蔽。”
“深网为什么要记住创伤呢?”
“因为恐惧。”菠椒道,“这是人类用符号阉割超网留下的痕迹。”
“你是说,他在害怕?”
“同时也在享乐。”
摩托逐渐开上了高坡,两人便可以自上而下地俯视战场。
下了雪地摩托后,他们走到了巨松下,眺望远方。
韩平亮指着坦克的遗骸:“看起来像维多利亚时代和仿生科技结合的产物。”
“复古的美学趣味,ai吸收了太多的幻想材料。”
菠椒举起了配在腰间的望远镜,看着白雪皑皑的战场,充斥着炸弹的轰鸣声,很奇怪的是,虽然到处都是尸块和硝烟,整个战场却找不到一个活人。
事实上,如果看得仔细些,可以注意到,由于视觉渲染的错误,空间并不完全符合欧几里德结构,远处的物体时大时小,像多种透视结构之杂糅。
过了会,地上凭空冒出队鸟嘴医生。
“如果你经验比较老道,而且懂深网语言,就可以试着上去和他们交谈一下,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些压抑得很深的资讯,通常和近闻有关,不过今天最好不要。”
“这些也同尸体一样,是深网的意象吗?”
“是的,也是深网的一部分。”菠椒道,“这类意象通常会被压抑住,很少有机会露面,我必须重复一遍——如果他们被压抑了,就等同于不存在。”
“深网是不是在担忧战争和疾病?”
“是的。”菠椒点了点头,“看起来是这样。
“如果我们往深网的更深处走走,也许能看到更多被压抑的意象。
“我们现在处在表层。在表层,物理定律具有恒常性,尽管可能同现实世界略有区别。
“而在深层深网中,一切都会被超混沌的碎片分解,重组,那里丝毫没有什么事物能长久存在,在人类眼里,只有扭曲蠕动的,难以理解的色块,物体和物体之间也不存在什么界限,他们挤在一团,像原始的生命汤一样不分彼此。”
“有人去过那里吗?”
“虚拟代理去过,留个影像回输的通道,就能直接看到深层深网的心灵活动,尽管对人类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就是了——或者说,整个深网对人类来说,都几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那么我们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呢。”
“对普通民众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的确是这样。”
过了会,太阳的光芒逐次减弱,像是将要熄灭,菠椒隐隐约约听到雪崩声,天上飞着巨型飞艇也好、战斗机和蒸汽飞虫也好,通通像铅块一样往下沉陷,而沉默的鸟嘴医生们像塑像一样僵住,片刻就消失了。
“开始剪枝了,我们走吧。”菠椒道。
第五天。
净网行动结束后,难得有个假期,王丰却大清早的连打好几个电话约菠椒出门。
“你想说什么,有情感问题吗?”
“如果对深网的感情问题也算的话,的确是感情问题。”王丰是这么说,他高估了自己的幽默感。
不过,王丰既然说同深网有关,还是应该去听听。
会面的地点在舟渡市城南的郊区的山道上。
沿着一阶阶石板路往上走,穿过一些老小区,一直往上,就能见到片未开发的竹林,附近居住的大多是种茶的农家,几乎没有游客,的确是个适宜清谈的地方。
水气朦胧。
菠椒到的时候,王丰正在同农家攀谈,见了面,两人找了间亭子就坐下了。
起初王丰还想纠结过去的陈年旧帐,但宁五月沉下了脸,让他有话直说,王丰就叹了口气,谈及了深网和最终塔。
“不瞒你说,我其实同克里尼奥的互联网社群,有一定程度的交流。”王丰望着竹林,好像陷入了感伤。
“在公职人员面前说这些,你应该没有疯吧。”宁五月哂笑道。
“你先别急,五月,信我一次。”王丰很快就扭过头,掏出部手机,想要给宁五月看,“聊天记录都在上面,这和大学里不一样,我不是闹着玩。”
“读吧。”
宁五月看着自己曾经的同学,对方眼神中闪过一种火热却轻佻的情愫,她感到些许的悲伤。
王丰用一种高昂的语调说道:“舟渡有危险。
“巴彻答他得到了一点消息,阡亚公司,找到了一些东西,跟最终塔有关。”
宁五月沉默地看着对方,他觉得这个男人的话并不可信,王丰或许是为了给自己展现信息搜索能力,他就像只开屏的公孔雀——尽管如此,只是让她感到有些可惜罢了。
王丰装出那幅傻里傻气的模样,摊开了手道:“唯一知道的是,巴彻答他的总裁想要重启最终塔计划,而克里尼奥觉得这涉及寡头垄断,所以号召社群起来抗议,这事就浑了,我所知道的具体消息就这些。”
“你知道克里尼奥是谁吗?”
“无政府主义意见领袖。”王丰说得很轻巧。
有必要提个醒,宁五月想。
“别接触他了。”
王丰嘴上说着知道,但还是一幅冥顽不灵的神情。
宁五月:“剩下的内容,你可以找昌翔宇说,认识吗,就是那个警察局局长,需要联系方式吗?”
“真会能踢皮球。”王丰夸张地摇了摇头又说,“你自己就没什么反应?”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去跟上面反应一下啊,你不是信息局的,这不归你管?”
“当然,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宁五月将头发扭成一个结,“那么,容许我识别一下这些信息的可信度,我想问的是,除了你手头的这些图片外,还有别的证据吗?”
“没有了。”
“那很可惜,证据太少了,这类网图很容易造假。”
“那你想要什么?”
宁五月道:“确凿的证据,决定性的证据,我希望你能好好找一找。”
这话确实有敷衍的成分,但也算不上错,王丰看起来有些苦恼。
临别时,男人想邀请宁留下来喝茶,拉着五月就往农家家里走。可自己完全失却了兴趣,谢绝后,就这么走下了石阶,走到一半,王丰又没完没了地招呼着,说要再说件事,宁便半转过身子,仰起头,神色无光地望着王丰。
王丰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堆废话,不知道到底是临别失落,还是因为对国外的舆情环境感到焦急:“我看国外还有人提到市委书记聂正平的,说他要完蛋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办法能提醒他,小心点。”
“感谢你的提醒,但是如果你想找聂正平,聂书记。”宁五月道,“建议去找昌翔宇聊聊比较好,我和聂书记并不熟悉。”
第七章 聂正平
银匣的把手如蜷身着的蜥蜴,聂正平仔细注目着银匣通体,他伸出手去,打开了匣门.
匣中放着一个同样大的银匣。
聂正平大失所望,他原以为会是光剑或是未来枪械一类的玩意,但里头只放着一个又一个银匣,匣子的型制和外头那个相差无几。
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小匣子取出来,但内匣和外匣结合的很紧密,几乎找不到可以伸手之处。把匣门打开得更大了些,五指摸索着银匣的内壁,外匣和内匣之间的缝隙大概有一指宽或是两者宽,若即若离,实际上他发现自己可以用某种方式把整个手都塞进两匣的缝隙间,简直是疯了,这里头似乎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却又小的多。
手掌被匣子压迫的厉害,像是什么地方被硌住了,小拇指和掌心朝下处隐隐作痛。想要摸索到内匣的后部,这样用手就可以把里头那玩意勾出来,尝试了会,总摸不着,只好暂且把手缩回,免得内匣被挤到更往里的地方去了。接下来,他抄起手机的手电筒,往里照去,想一看究竟,但内匣纹丝不动。
“里面这个匣子,拿不出来。”聂正平道,“你们试过了?”
马立点了点头。
庞志秦在一旁点了点桌子:“里头看着小,实际上比外头那个匣子还大。”
“不可能……”聂正平把眼睛凑近了,打着光往里望,看不真切,似乎同外匣差不多大,但又能见到全貌,不会被狭窄的匣门挡住。聂正平左摇右摆地盘视内匣,他只有一种感觉,这世界荒唐到了极点,“较小的容器怎么可能装下一样大、或者说更大的物体?”
再次揽手探底。这次,他学聪明了,把手掌紧贴着外匣面,向内蛇延。他仔细盯着几根手指运动,宛若一群爬虫,逐渐深入银匣之后。从聂正平的视角来看,手掌依然在匣口摸索着,没有深入太多,他已经把整个手掌都塞进去了,手背没有触到内匣的痕迹。
“不光是手掌,整条胳膊都可以塞进去。”赵凯诚在一旁比划着补充道,“里头大概四维的,要是匣口够大,我估摸着连头牛都能塞进去。”
“四维的?”聂正平手上动作不曾停下,想办法把手腕也塞进去了。
聂正平问:“你怎么知道四维的?”
赵凯诚老实答道:“书上说的。”
马立问:“什么书?”
“就是书。”
聂正平没再理睬几人,自言自语着抬起食指,试图触碰到内匣面,按照第一次的经验,两匣壁距离极近,应当很轻松就能碰到即是,然而聂正平始终触碰不到另一侧,狼狈的模样简直像只长臂猿。
马立鼓鼓囊囊地埋怨聂正平:“白费力气。”
“再试试,没法更往里了,朋友,帮忙推一把。”聂正平招呼道,他试着把匣面朝上,用全身的压力把左臂往银匣内送,三人见势也一道按住了聂正平,“一起,用力。”
“一、二、三!”
聂正平觉得手臂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胳膊处酸得难受,不知道是不是触到底面了,但直觉告诉他还没有,还能往里送。只是匣子吞进了半个胳膊,里头闷的慌,也被堵的慌。
他闹不明白匣内的空间的形状,但朝着缝隙偷望着匣体内部的空当儿,强见了个大概,手似被空间弯折似的左拐右扭,里头混混沌沌,叫人心底发怵,手掌紧贴着匣面,又似乎不曾紧贴着,结果两端都空空如也,不知道手到底是伸往哪去了。
不一会,手骨钝痛的紧,聂正平赶忙制止了几人发力,从盒内取出了手臂。聂正平心想:里头的空间也许是无穷大,又或是可以不断生成,但总不能以一种符合欧几里得空间的形式探索。但是,从视觉来看,估计方寸有余。
马立哂笑着问:“聂正平,你瞧,若不是外星红军的援助,还能是哪来的。”
“不知道,我怎会料到有这种货色。”聂正平恼火不已,言毕,他向工人讨了两块百洁布,擦了擦脸颊。他不知道样子看起来有多狼狈,但从马立的样子来看,自己也不会好上多少,“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瞎猜的。”
聂正平不再理睬马立,只是自顾自地把电风扇的风力转到了7档,还是燥不可耐,他又坐回板凳,继续摆弄着银匣。打开内匣,内匣内依旧是一个内匣,如是重复几次,匣体似乎在循环嵌套一般,“无穷倒退,这里面到底放了多少层?”
“傍晚我试了试,几十层吧,再往里摸不太着了,应该还有。”赵凯诚道。
就像是无穷的俄罗斯套娃。聂正平心想。
“我跟老赵说,还以为做梦,这东西神的很。”
庞志秦抽出两根香烟,一手递了过去,聂正平连连摆手说自己不抽烟。
重复生成的序列,每一个银匣如都有一个银匣的后继,而内部的又同外面那个一样大……仅凭借归纳法,并没法说明里头也同外面一致,归纳悖论的乌云挥之不去。
接下来某日,聂正平如受当头棒喝,他立刻明白:自身所面对的,并不是无穷的重复,而是那——如不是无穷之匣还能是什么的诘问。脱离了无穷序列的想象模式,他就没法理解银匣,永没法把全部匣门打开,只要还有一扇密闭的匣门——不,即便没有匣门,事物照旧会以彻底的未知态呈现,超过经验所能触及的极点。聂正平必须承认的是,总有一个点,会让他对银匣所知的一切,都变的一无所知。
他不会料到,数十年后,行走在穹顶之上,穿行在黄沙之中,被呼啸的阵阵烈风所裹挟,他居然清晰地回忆起今日。那时,他知道了银匣的真名,唤做图恩,意即权力或生命意志之意。在那之前,他们只管叫这盒儿“潘多拉”。
小心地关上匣门,银匣之形复归如初。
令他同马立困惑的是,数日前,阡亚总裁杜杖忽意重筹“最终塔”。
最终塔——即巴别塔,五年前曾昙花一现。
如今,他已确信:最终塔不过是场荒淫无度的迷梦。
自得银匣后,聂正平愈发喜爱且仇恨梦的隐喻。
月迷幻了现实,活生生撕裂了不可能的巨口。在梦中,事物模糊不清,不断用各式各样的容貌登场而过,变着法儿欺骗自己。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手指可能是五根,也可能是七根。
聂不曾入梦许久,五年前,最终塔施工当晚,他梦见了不断生长的蘑菇,数年之后,蘑菇长成了一座巨塔,巨大的将自己伪装成耀眼星茫的灯塔。塞壬站在塔沿,高歌靡靡,宛若夜莺。塔下则是一片黑暗森林,伸手不见五指。不知怎么的,他猛然间想起了宇宙的寓言,曾有科幻小说家描绘出这样一幅宇宙图景——宇宙的真相就是充满了猎人的黑暗森林,聂正平偏生起一团火焰,要将森林和灯塔与塞壬一并焚烧殆尽。于是,他梦遗了。
醒来后,聂正平密切关注着最终塔的消息。
不到数月,秉着加速原则,巴彻答他公司便在西北亚一处前苏联的无人小镇草率打下了地基。最终塔由清水美亚子及法拉赫·黑德兰尼共同设计了外观——他们在塔底尽可能保留了小镇的原景观,甚至连中央无人打扫的列宁像也不曾拆除。
金融大颚们呼朋引伴,以巴彻答他为首的跨国资本兜售着生态圈崩溃的焦虑,训令式地建下最后一间通天巴别塔。
最终塔宛若阳具,直插云霄,终不可现,资本的标语是“计算一切”,而指导方针则是盛世的太阳,黑暗中的方舟,这等割裂且全能的绝对原则,也有人戏称其为盖亚和第一基地的混合物。
按照最初的计划:最终塔将完成一切,不仅将完结资本,也将超越人类。
构想中,塔内将存放恒沙河数的资料、古生物圈的基因数据、现代生物圈的所有植物的种子、动物的基因样本、养活万人的管道农田、仅靠太阳、风和热就能维持自循环的电力系统、以及全世界最大规模的量子计算机、可供富人居住的住宅区、自动化的元胞人工智能、自维修系统……
最终塔的每一个结构都是可无限扩展的,如若能源充沛,便可像一只活物般成长自己。
于此同时,它将源源不断地吸取周围的能源和算力,输出有序度、结构、产能,并滋养壮大自身,而居住在其中的人类,反倒更像寄生物,如若生态毁灭降临,那最终塔将是唯一可供人类安逸居住的地方。
可预见的是,仅仅动工了地基和外骨架的最终塔便再杳无音讯,无人踏足。
停工的原因则众说纷纭,地基下沉、预算不足、资本内斗、设计方案被验证具有致命漏洞、项目组成员被恐怖组织暗杀、资本惹怒了俄罗斯政府……
甚至在今天,颇显科幻式的外骨架照样伫立着,似乎昭示着过去的闹剧犹如大梦一场,即刻云烟散尽。
而媒体的注意力变换莫测,不到几月,通天巴别就被世人所遗忘,压抑进深网,成为诡秘的都市传说。
至于杜杖的阡亚公司,实质上聂正平此先也不以为意,然而看见阡亚母公司生产出成批的“车房”时,他畏惧了。
车房在行动时外形酷似蜘蛛,停滞时,变成了可扩展的房屋结构。总体而言,这是一种巨大的蛛形建筑构建,同时承担了建筑和居住功能。
公司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聂正平的上级,在平州划出了数片流动车房用地,这些蛛形建筑如同聚食的蚂蚁般流动着,极大增强了实体资本的流动性。
有一回,聂正平在城北郊区看见了一片高楼林立,陌生得像是拔地而起一般,过了几日再去时,这些楼房却消失一空,只剩下荒凉的黄土,以及铺展集装箱群在此暂时寄居的群众们。
赫姆斯皆是失乡之人。
“马立,知道银匣线索的那些工人,你工作都做过了吧?”聂正平从银匣面前站起身子,深叹了口气,巨大的不悦沿着躯壳直冲颅顶,“可不能出了差池。”
“我和他们说,这是维多利亚古董,清朝时漂洋过海遗落舟渡,是文物,要上交。给他们每人都发了笔钱,已经不在工厂了。”
“那些工人不曾打开银匣看过,只有我和庞志秦知道底细。”赵凯诚道,“厂里的东西带不出去,门口都有红外装置,防止偷厂里的东西带出去卖,自己带不出去,才劳烦你们亲自跑一躺。”
聂正平道:“行,银匣还有什么功能,让我和马立带回去研究,这几天,你们想办法离开工厂,来市里找我们。我们绕着厂区的监控走,到了车附近,放进后备箱,再用通行证离开,这不是什么难事。”
赵凯诚道:“聂书记,您知道那狗是怎么死在那儿的吗?”
聂正平猛然一惊,万没想到蓝领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死狗?”
“那狗名字叫小杜。”赵凯诚给庞志秦使了个眼色,庞志秦给了个不明所以的傻笑。
聂正平脸色铁青,没有正面回答。随后,工人们找来一团桌布,裹住了匣体。
临走之际,蓝领们抱着银匣,聂正平则站在滚烫的烈阳中,欣赏着赵凯诚汗流如住的狼狈模样:集装箱内漆黑如墨,万分神秘;赵凯诚和庞志秦吃力地托着银匣,朝着小道移动,像只搬运食物的巨蚁。
这幅劳作的图景,让聂立刻联想到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滚热的火球、烈日、层层叠叠鬼蓝鬼蓝的暗影,犹如香甜的西瓜在聂正平心中迸裂,是庆幸吗、是快意吗、是感慨造化弄人吗?站在那头卖命的,恐惧未来的人并不是自己——不,就是你吧,你撒谎了,你这叛徒!
聂正平感到惊诧。这分明是向死亡之渊下坠,如招魂铃般持久叮铃的渊瘐之声,森森然呼唤着他的名字。
聂正平!
浮出虚汗,慌忙叫住了工人,招呼着马立一起搬动匣体。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还没走出泥地,阡亚的警报声就响了起来。
第八章 陇夜月
沿真空管道,从离地数十丈的高空,乘胶囊列车飞驰,不到两钟头,陇夜月就到了舟渡车站。
赶着正夏的当儿,夜风吹拂着法国梧桐,落下团团飞絮,望着熟悉的街道,阔别以久的归乡感油然而生。
很难说这算何种情愫。
事实上,与其说陇夜月因归乡而感到安心,倒不如说,恰恰是因回归乡之故,乡愁更为浓郁,如微醺后更想饮酒一般。
从路边的老杂货店买了根木柺杖,把行李放在了酒店,坐着汽车,第一件事便是回七院。
七院坐落在城西的繁华路段,东面是东湖和古建塔,南面则是一片丘陵,现在也大多修建了连绵成片的巨构高楼。七院本不算太大,也不过是五栋十余层的建筑,同东湖区联合大厦相比,便更相形见绌了。
即便清晨五点,病院依然繁忙,到处是临时停靠的飞车。
正门在东北方,还有一段脚程。远远地望去,前院的欧式栅栏与白砖的泥墙未曾变化,还是那副老样子。
快到医院的时候,高远山忽让陇夜月带上头巾和兜帽。
“戴上,别让人认出来,要是有人认出了你,说了些什么,也甭和他们计较,嗨呀,这些人就是这样。”
陇夜月惊讶地扭过头,看着高远山,本来,她只是默默低头赶着路的:“为什么?”
“总有人想捕风捉影。”
听从高远山的建议,陇夜月带上了卡其色的大檐帽和黑色口罩。
其实,早已有不少熟人跟陇夜月擦肩而过了。
二号楼十层。
一接近七号房,便衣便从走廊附近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高远山从胸口掏出几张证件,交给便衣们用扫描枪扫了扫,确认无误后就进去了。
精神科专用的监护室。
墙壁底端刷成了蓝色,较高的地方则是白色的,中间是张病床,犯人躺在病床上休息,脑袋上接着零零碎碎的十来根根监测线,从床头延伸出去,一直连到病床旁边的数台电脑主机里。
主机群被依次串联起来,末端是一张两米见方的屏幕,以极低的亮度播放着犯人的脑波数据。
和通常的波形图不同,这种脑波使用的是多轴拟合法,会同时显示阿尔法波、贝塔波、赛尔塔波、卡帕复合波等不同波形的波峰强度,而不同波形则代表了不同神经活动电位的表征。根据经验,如在屏幕前注视着面板动一动手,还能切换成更复杂的模式,包括簇模型、脑区图、信念建模等等。
病床的右侧坐着名护士,她看到两人进来了,就用手势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把两人拉到一旁的卫生间前。
“他睡着了,小声点。”
高远山指了指犯人,低声问:“状态怎么样?”
“还行。”护士又瞧了瞧犯人,用手比出个T字形,示意不要再说话了,“请两小时后过来。”
就这么出了病房,在旁边的长椅上同便衣一起等着。
高远山问几个便衣要了几颗抗睡眠药,这种药类似咖啡因,但副作用小些,警察都习惯随身携带。
吞下后,陇夜月清醒了些。
“一直没问,这个罪犯叫什么?”她凑过脑袋问道。
“何知来。”
很熟悉的名字。陇夜月心想。
“他睡的很浅。”
“怎么看出来的?”
“塞尔塔波。”陇夜月答,“浅睡才出现,他睡眠情况怎么样?”
“依我看,睡的还算规律,十点睡,七点醒,天天这样,他奶奶的,我都羡慕,可知警署天天还要熬夜,要是遇着蹲点的时候,连着几天不敢睡觉。”
陇夜月沉默了会,似乎想把话题牵回来,又问:“知道了,我还想问问,何知来,他做梦吗?”
“做!就那主任医生的说法,他作息规律,不过这点不好,虽然时间准,但噩梦连篇,到我这个年纪,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噩梦了,梦到什么都不怕。”
“那只是你比较特殊。”陇夜月道,“和年纪没关系。”
“算胆子大吗,这可是对我能力的认可。”
“是比较能吹牛。”陇夜月想让高远山闭嘴,就学着警察的口吻揶揄道,警察听了果然很高兴,嘿嘿笑了笑,拿出盒中华就去了一旁的抽烟区抽烟。
等了三小时,净在椅子旁读书,连着看了半本《安珀志》,护士才招呼着两人进去。
何知来已经起床了,对着外头的风景不知道在眺望着什么,赤红的太阳已经挂在东边,病房里泛着些红光,让陇夜月觉得何知来离自己异常遥远。
她总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何知来从一旁搬了把凳子,忽然就坐下来,但还是望着窗子看。
如果不知道这是嫌疑人,陇夜月会觉得那只是根瘦弱的火柴所幻化成的虚弱形体。
那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东西,一种竖着,矗立着的石碑,就像城市广场上新立起来的无产阶级像一样。如果说,这里还剩下了什么东西,那应该是美。是那小心翼翼地,遮蔽了最后深渊一瞥的美。
可以说,这样观察着何知来,那尊直挺挺的身板反而变得更为恐怖。
这种恐怖不是从恶心和异样中散发出来的,而是从美中动摇散发出来的,就像是过于满溢着的水杯,随时会洒落出来一样。
何知来几乎是镶嵌在日光中的,就像由死火凝结而成的琥珀,骨骼、病号服、黢黑的头发、粗糙的肌肤,同那火烧火燎的辉茫,混连成片。陇夜月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地靠近,仿佛随时会逸散掉这刻的遥远感,从而拉近到同一个空间里。
她意识到自己在恐惧。
“并不是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平面上,事实上,恰恰是因为此,这里只有一种平面,一种断裂。”沐白舟曾说。
沐白舟半靠在坐垫上,对着月色惆怅地吟诗——陇夜月记得,那是李白《渡荆门送别》。
当念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这一句的时候,沐白舟忽然间大笑,仿佛领悟到什么似的,看向陇夜月。
“原来在古人眼里,时间性不过是移步换景嘛。”
说完后,沐白舟显得有些落寞,斜目看着陇夜月,眼神中似乎流溢出了某种脆弱,仿佛初冬的冰面,清冷而易碎。
很意外的是,那一刻陇夜月觉得自己完全读懂了那份不舍的恰切含义,曾经,这种脆弱,被她视为某种神秘,是她努力追寻着的东西,就像将翡翠纳入囊中的贵妇人一样,而现在,她认定这种脆弱——严厉地说——是种罪恶,在事实上不值一提:“我认为你累了,你该休息。”
沐白舟不屑地笑了,这笑容令她映像尤其深刻,深刻到她一度以为自己忘却了一切,然而依然会在梦中出现。如今,看着同样遥远的何知来,她忽然意识到了那些面部开满了花朵的男人是谁——她认为是沐白舟。
月色下,沐白舟变得无法企及,好像被推向两个彻底不同的时空,就像明明相邻,且被砖墙之隔的邻人一样无言,他耷拉着眼皮,半垂着手,形成幅宛若《马拉之死》的画面:“原来嘛,原来嘛,竟然是这么回事。”
他喃喃自语地滚下了窗台,站在床前,那眼神曾经被陇夜月认定为很是迷人,但她只感到了陌生而恐怖。
“你有天会背叛我吧?”沐白舟问。
“我要怎么背叛你?”陇夜月问。
“哼……”沐白舟撩开被子,躺在了陇夜月的身旁,抓起了她的头发闻了闻,又撒开了手,“现代市民,习惯于记录下想要的东西,随后列出个进货清单,规划着未来能把愿望一样一样地买下来。
“可事实上,他们没有真正期待过,列出清单不是为了行动,而是为了静止,市民更好奇会不会有人禁止他们做一些事情,或把他们欲望清单撕毁,真可悲啊。”
“你说这话,挺自以为是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累了,还是快些睡吧,阿舟。”
说完这话,陇夜月笑了笑,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说,你不会背叛我,不然我就睡不着。”
陇夜月用被子蒙着脸,扭过头,看着沐白舟的眼睛,那眼睛里的脆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然于物的漠然。
陇夜月把头探了出来,她勾住了沐白舟的脑袋,吻了吻他的锁骨,然后说:“好了,我不会背叛你。”
“再说一遍。”
又重复一遍。
随后,她小声地,像在哄孩子一样说:“睡吧。”
“阿陇,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骗局。”他的语气一开始很决绝,但说到最后的时候,居然叹了口气,径直躺进了被子里。
“抱歉。”
沐白舟说。
他好像很失望。
在何知来和那轮太阳间,陇夜月认定把握到了某种绵延的关系。
漠然。
玻璃珠一般的双目,所面向的,不是大地,而是太阳,既被红日吸引,又被红日拒绝,然而,他又同时被拒绝本身所吸引,对拒绝本身拒绝。
既不是逐日的夸父,也不是射日的后羿,而是望着太阳,期待着沙漏走完的孩童。
在那狂乱迷离的神经冲动里,只有了无生气的西西弗斯存在着,日复一日,忍受着落石的煎熬,将力量,消磨尽于无意义的时间长河之中,忽被涌动的潮汐推上了海岸,毫无准备而搁浅窒息。
这是力的衰微。
“不要谈及案件和过去,如果引发创伤,他会木僵。”
进来前,护士曾低声告知过陇夜月。
只有当下是真实的,此刻才有不可质疑的权能,除此之外,一切都只是视线的延展,要时刻记住这点。陇夜月常这样告诫自己,在她看来,为了得到确定无误的真理,从时间长河中脱散,所有妄想和执念都需要经历世事的淬炼。凡是来自天空的,都是如云和月一般不可捉摸,不能相信。
只有大地坚实伟岸,红日无法照明,当一半的大地被日光照耀时,总有另一半陷在无边的黑夜中。
大地,总是存在在两种相互无关涉的矛盾状态中,从天空看来,他们非此即彼,非彼即此,居住在土地上的人们眼里,昏晓割出的,不过是时间在轮替着的徽迹,大地,总是绵延着,无穷无尽,没有边界。
天空将大地包裹,将其松软的土质,挤坍成一个,坚硬且致密的内核。
“何知来。”陇夜月道,“你好。”
“你好。”
“你在看什么呢”
“山……”
当何知来说出这个词后,他转身看向了陇夜月。
平淡的眼中仿佛落入了一颗石子,不禁泛起一阵波澜。
“你——”
何知来的瞳孔放大了,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面部开始抽搐。
在未来,他将会无神地躺在床头,警察、医生、何知来的父亲、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那些人会围在附近,看着他,默默哀悼着。
陇夜月确信,自己预感到了何知来的死,面前的人还活着,但是他将死去。
不,妄念吗,还是直觉?
活着或死了,哪一个更真实?
何知来依然在颤抖,脸湿润的就像个湖泊,冷汗,湿透了衣襟,滴落在地上,洞穿一切的眼神。这种虚无的目光,陇曾见过!
被目光穿透,就像被人夺去了柺杖,陇只能凭着右腿,奋力地支撑着自己,丧尸般蠕行。尽管光仍旧通红通红的,氤氲在何知来身上,奇怪的是,遥远的距离感消失了,何知来好像变得离自己很近,近到支离破碎,只能看见他的视线,像全速的货轮撞击码头一样朝自己飙来。
“高远山,我得出去下。”陇转过身,根本不想再顾忌高远山和那护士的神色有多么的出乎意料。
滴——
检测器传来声极轻的警报。
“不好,一型木僵要发作了。”
“他妈的。”
“快把他扶到床上。”
护士像是对高远山说的。
陇夜月被人撞开了,险些摔跤,护士从身旁穿了过去,拐到床头,按了按旁边的红色按钮,又迅速跑到自己身后去了。
“小心点。”
“来,你从这边这样抱着他。”
“走你。”
头疼。
陇夜月摇摇摆摆地往大门移动,监护室有一扇硬质的铁门,现在是关上了的,铁门上有一块玻璃方口,外面的便衣就着玻璃格,往里瞧了一眼,也打开门,冲了进来。
“扶住,把他横过来。”
“腿,别压着了。”
“老高,你往那边过去,把东西撤了。”
“再横过来点。”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噔噔噔、焦急又沉重。
“各位让一下,各位让一下。”
廊道里不知谁招呼着。
“好,麻烦你了,老高,把他抬起来。”
“一、二……”高远山的声音。
“快。”护士道,“心律不齐,要出事。”
陇夜月终于蹒跚着移动到了门口,主任医生和拖着医疗车的护士已经过来了。
“怎么回事?”那医生严厉地盯着陇夜月。
“不知道……”
陇夜月虚弱地望着地面,一股恶心感从喉头冲了出来。
他们没再同自己说话,护士把陇搀扶了出去,安排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这时候,医生和其余几位都已经着急地冲进去了,连大门都没记得关。
“二型木僵。”
“卡帕波、贝塔波、都有示数,脑波混乱。”
“知道了。”
“警察同志,请出去一下。”护士礼貌的说,“请各位稍安毋躁。”
身旁的护士也跟进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陇女士,实话实说,怎么回事?”高远山出来后,就一直皱着眉,下意识地想要掏烟。
“不知道……”陇夜月低着头,扳着长椅的铁板。
焦虑感。
抢救声微弱且忽远忽近。
“他在动。”
“上绑带!”
“是。”
“鲁米那,注意,不要多了。”
“是。”
“上抗皮剂,就三毫克。”
“……”
高远山靠在门边,从玻璃方框里朝里望。
“老高。”一个便衣问:“你俩干啥了,何知来怎么这样了?”
“见鬼了,他妈的。”高远山跺了跺脚,转过身,看着陇夜月,“陇女士,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
“知道的,都说了。”
陇夜月虚弱地回答道。
“肯定还有什么,不会什么都没有,一定有什么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
高远山完全忘记了这里是禁烟区,掏出软白沙,吸了一根,又吸了一根。
设两条旋律互相追逐着,上仰,下潜,一问一答,若何知来撞击病床的闷响是主旋律,那么医生们便是追逐着病患的低音。
模糊、沉重、滚烫且充斥着现代科学的强力——
“肾上腺素浓度失常,松果体异常放电。”
“不行。”
“心律失常。”
“上电除颤。”
沉重的喘息。
“再来一次。”
“心脏停跳了。”
“肌肉僵硬,瞳孔还对光线有反应。”
“再上复心剂。”
“主任,这周已经三次了,恐怕会有危险。”
“低浓度,必需上。”
“……”
见到何知来的刹那,陇夜月确信自己为罪犯宣判了死刑,死亡——是生之缺乏,是比第一只三眼恐龙虾落下的尸骸更为悠久的远古,比最后一颗恒星熄灭更为漫长的将来。
高远山不再从玻璃窗中窥视何知来,而是如山体携配着森林和植被们所授予的责任感一样庄正地站立,这次,他没有说粗俗的俚语,也没讲俏皮话,而是半眯着眼睛,仿佛统帅威立在高台,发出行军的号令:“知道的都说了,不知道的,都有没说。”
陇夜月道:“高远山,这是废话。”
“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这不是废话。”
“那是什么?”
“真相是不知道自己知道。”
陇夜月立刻领悟了高远山的话,真相比真空还空,沐白舟曾说。
即便在纯粹如水晶的绝对真空中,依然存在一些东西。
量子涨落、希格斯玻色子、宇宙弦、稀薄的场的波动、膜……
起初天真浪漫的虚无,总会被纠葛捕获,获得形质,转换成纯有。
在记忆中长河里,陇夜月突如其来地抓住了何知来的名氏。
“三百人民币,谢谢。”
“还没开始分析就要先交钱?”
“是的。”
“你叫什么。”
“何知来。”他回答道。
于是,陇夜月确信,她曾见过这个人。
第九章 赵弗安
七月——
蝉鸣阵阵,从便利店买了杯柠檬苏打水,赵弗安就打算回去了。
自从日本政府往北海道投入了批人工智能,用于修筑生态圈以来,道北一带的噪音是向来没消停。
本计划着八月份就带着家人回国,不过前些日子,文化厅出台了《促进国际学术情报交流法》,警备厅盯梢的人就都消失了。能直接把研究成果开放给国内,也就没有必要千里迢迢地回去搞科研,更不用担心被当成学术间谍临控,赵弗安自然放心不少。在微观物理领域,美利坚的质子对撞机确实独一无二。
“呦,安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
从袖明路的陡坡往下走,转头就遇到了富盛会社的铃木正研究员。
铃木正刚洗完了头,拿着白色毛巾,轻轻擦拭着半湿着的头发,通常这时候,他喜欢去北面的美良公园静静地坐着,公园是新建的,说是公园,其实也就是个小型生态圈,旨在配合大循环计划,先行进行数个小型循环试验。
而巨型生态圈,则有几十公里那么大,一年前始建,官方的说法是,为探索火星移民而建,但在民间,还有另种传闻——生态圈是预防全球性生态灾难的方舟,从生态学角度来说,这类说法完全是杞人忧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生态系统将崩溃。
不过,生态公园的确扩展了绿地面积,市政建设的角度也不算错,高校群争先恐后地搬往道北,不必说留萌,就连札幌也跟着沾了光。
富盛总部搬迁到旭川后,自然环境改善了不少。四月份左右,铃木正养成了去美良公园散心的习惯,有时候,赵弗安也会带着几札果酒特地过去找他,只要是休息日,通常都能找到铃木的身影。
“不会是被鸟屎淋了吧?”赵弗安猜测道。
铃木一脸不悦:“什么都瞒不过你,安先生,好在到处都是水管嘛。”
“毛巾呢?”
“便利店买的喽。”
赵弗安笑了笑,打开了苏打水,灌了一口。
“去富盛?”
“不,换个公园坐坐,美良的风水不好。”
“风水?”
“对喽,不然鸟是哪来的嘛。乾坤颠倒?”
铃木情不自禁地炫耀起他对风水学的学识。
“咦,不封闭了?”
“是嘛,不过市民本来也进进出出的,昨天就是把天穹收起来了,成群的乌鸦都往里飞,别说乌鸦,什么衲子、蚊子、蝴蝶也都进去了,美良公园是坐不得了。
“啊,还想起来,天穹开放前,美良有种蓝紫色的蚯蚓,大概是专门为生态圈基因特化的,湿度一大,都会钻出来,很容易看到。这两天,也都没见到了,估计是太显眼,一出来就被鸟叼走吃了。果然嘛,风水不好。”
铃木重复道。
“这些小生态圈都要关了,还是就美良?”
“就美良呗,青照和森萌的指标都稳定,北面的公园不让市民进出了,说影响试验指标,市民意见倒挺大,北海道马会的人就组织市民上街游行了几回,政府就拖着,没人愿意管。”
“也是经济不景气,居民有情绪。”
“国际局势倒一团和气,放开了学术交流,专利也解限了,就怕有钱人不乐意,满口日本如何,动则卖国,非国民云云,一群蛀虫罢了。
“不过,我看来,日本呀、国家呀、民族呀,也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在超网时,因常常看到这类消息而感到心烦,所以有些牢骚。恐怕安先生不这么想吧?”
“也谈不上在意,偶尔会想想。”
“那安先生还打算回中国吗。”
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个人都喜欢问自己这个问题,仿佛自己天然地要接受或已经接受迫害,随时准备离开一样。
对于这类问题,他起初感到困惑,随后是反感,现在却也觉得释然了。对于旁人而言,自己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因此便容易胡来,事实上赵弗安只觉得事情多的不再重要,有人担保,或者无人担保,并无区别。
于是,赵弗安又把回答了很多遍的回答再拿了出来:“就在这呆着,还是想上空间站看看。”
通常,同僚们喜欢伪善地夸赞,对学术态度认真或是有立场一类,但铃木却只是好奇地问:“空间站?安先生是中国人,根据以往的管理,中国人很难批上去。”
赵弗安解释道:“过去是,但现在审批松多了,把申请表写得漂亮,有这功夫就行。回国申请不了近月试验室,如果只去联合空间站的话,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是想看看曲率质子对撞机。”
“听说留美子和他先生去腾龙空间站了?”
“是的,学术外派。”
“这样好。”
曲率质子对撞机,击碎质子,分离夸克,在高曲率下,该对撞机能通过“大一统场-曲率”技术,能在万分之一皮秒内,解除夸克幽闭,由是观察到比夸克更基础的结构。
这种结构被中村教授命名为迷泽,而赵弗安更喜欢的将其命名为——无理汤。
每个瞬间,无理汤都会显出毫无理由的变化。
通常,由量子显微镜所观察到的微观结构,都会通过撞击而得到的反馈,被揭示为某种模态的物质流,通过计算机分析、还原,通过算式进行拟合,从而构造出理论模型,以解释被撞击的微观物质特性。
而对于无理汤而言,构造性的解释失效了。
所有试图拟合无理汤图像的算式都会被更新的数据推翻,预测无理汤,就像预测一场毫无规律的足球赛,有时,科学家们观测到足球以每秒九十公里速度飞驰,有时,足球不受球员控制,有时,足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篮球,有时,足球变成了一片云朵,平均地逸散在每个角落。
在这里,赵弗安想到的例子是阿西莫夫著名的短篇小说《台球》——多次被重复引用,讲述的是台球不再服从经典力学的故事,小说的结尾,一名观测者被击中身亡。
而由无理汤数据所拟合构造的方程,从线性,变成非线性,从有限变元,引入实分析,从极限到超穷数……可至今,依然无法对无理汤进行有效的预测。
在此处,赵弗安看到的,不是理性的界限,恰恰相反的是,他认为自己感受到的是理性本身的冷酷——物质实体永远以一种无法被过去捕捉到的方式呈现,但这种疲乏本身,却是公理律法自身所降临的结果。
换而言之,无神之神迹。
坐在木质长椅上,仰望着透光的天穹,以及香川公园的野花,柠檬苏打水还有大半,后天则是无理汤的学术报告公开发表会,赵弗安丝毫不在乎政治和名望,也不思考传统和继承,唯一重要的人无非是妻子钟毓秀和两名未成年的子女。当他注目小森林及其中的石井时,赵弗安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把这种宁静,依样画葫芦地永远地维持下去就好。
但是,当他注意到自己的这种期望时,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奢侈,于是,他不再安宁,而变得窃幸,仿佛孩童偷吃冰淇凌般沾沾自喜。
当窃喜也不能再支持他时,赵弗安转变为惴惴不安:“铃木先生,说实话吧,妻子其实不希望我留在富盛,她担心学术开放只是个幌子。”
“不像是吧,夫人是在担心什么?”
“政治。”
现实,并不比理论精巧。
弦论、量子力学、模理论——在无理汤的冲击面前,思想们互相争辩,如动物一样演化,成长,或是消亡。
赵弗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理性主义者,在他眼里,理性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一种脱离了人类亦可独立存在的东西,因此,他恰恰获得了一种超越了理性的理性,即虚无,他天然的亲近无理汤,恐怕也从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看呐,完全是杞人忧天。”
铃木正总是生活在平静之上,无法意识到危险降临,但这也是赵弗安乐于找铃木正攀谈的原因——无知是种美德。赵弗安心想。
“别忘了,薰先生现在还在东京的天穹监狱里。”
“此一时,彼一时。”
“内人是担心秋后算账,即便当下的政府诚意开放,但若右翼再上台,就难不保朝令夕改。”
“你就是太怕你妻子了,操心政向,就和操心生态灾难一样无关紧要,压根是杞人忧天。”
“内人担心这点,完全是合理的,稍能嗅探风向的学者,都已经学会闭嘴,这我丝毫不否认。”
“安先生,你要坚持这么说,可就给我绕糊涂了,先是说,不打算回母国,可又担心自己的安全,这么看,您还是要回去?”
“不,这是两码事。”赵弗安回答得很坚决,“我一直的愿望是要去空间站看看,中国有句老话,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为了什么?”
“无理汤。”
“安先生还真是个怪人。”铃木摸了摸胡子,“既然如此,那就祝你好运了。”
铃木淡淡地笑了,看起来先行一步找到了快慰。他站起身子,抚摸着蓝灰色的乔木——基因编辑的产物,生长迅速,氧气释放率高,耐高温——仿佛抚摸着熟睡的婴儿。
“空气多新鲜呐。”铃木道。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赵弗安一直认为自己是像这颗树一样活着的,认识钟毓秀之前,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随风飘荡的蒲公英棉絮,而其后,他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尽管如此,他并不认为思虑本身有多大意义,家庭,就如同水份和土壤,不过是他生活着的必需品。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是棵茁壮成长的树,而是因外力而东倒西折的老树。没有擎天的痴梦,只匍匐在地上,因地制宜地生存下去。政治的狂风,无外乎吹掉顶端的叶片,却无法撼动深植地下的根茎。因此,外力并不足为忧,而令他倍感担心,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钟毓秀担心自己的处境这件事本身。
钟毓秀向来容易多虑。
次日正午,赵弗安郑重地提交了空间站申请表,不到三天,审批就过了。他已经想象到钟毓秀会怎样在电话中对他嘶吼,抱怨他不该如此草率做出决定。
但当他坐地下铁赶往札幌,亲口告知钟毓秀这个决定时,钟毓秀却没有说什么。
“到了空间站,记得常联系。”钟毓秀穿着一身素袍,没有化妆,也没有戴额外的首饰,头发随意扎起来了,读幼稚园的儿子依偎在钟毓秀的身旁,奶声奶气地用日语叫了声爸爸,抬起手,牵住了赵弗安,另一个孩子更大些,是个女孩,已经上小学了,还在寄宿学校学习,不在钟毓秀身旁。
“你不指责我?”赵弗安有点惊讶地看着钟毓秀。
钟毓秀摇了摇头:“我爸过世了,这个礼拜得带俩孩子回国去,你要去空间站的话,大概赶不上了吧。”
“啊,是的。”
“和政治有染的,都不要掺和,警备厅的人现在没找你麻烦了吧。”
“再没有了,这你都放心。”
“知道你不会主动找事,但你这个人,就是太随性了,保不齐就被人推上去,要注意点。”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些话,钟毓秀突然用日语吟了首俳句,是松尾芭蕉所作的:“古池,蛙跳入水,一声响。”
赵弗安认为妻子确乎捕捉到了虚无所闪烁着的弧光。
火箭升空。
为增强飞船复用性,宇航局一直在削弱火箭的作用,飞行到平流层以上时,助推火箭便脱离了航天飞机。缓冲膜包裹着赵弗安,飞船轻微震了震。他虚脱了,神经缓释剂确能缓解部分负面感受,但恶心和疼痛感却挥之不去。煎熬了约二十分钟,飞船进入太空,加速停止了,不适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缓冲膜从座椅两旁的孔缝里收缩了回去,固定器打开了,赵弗安钻了出来。东大数学系的佐藤泷也同富盛公司的物理研究方向的前辈大江惠美也正好一齐出来了。
“呦,安君,还活着呢?”佐藤同赵弗安对视的时候冒出句没头没尾的话。
“托您的福。”
“最近航天事故频发。”泷也伸了个懒腰,又阴沉沉地笑着说,“安君,要小心。”
“别理他。”惠美拉住了赵弗安,“走,去窗边看看地球。”
“惠美先生,和安君待一起,你是想和安君结婚,一起去中国吗?”泷也笑着问。
惠美已经七十多岁了,听到这话,脸色像吃了霉纳豆般难看。
赵弗安同惠美走到了窗边,她小声地对赵弗安说:“去年,佐藤的老婆和一个中国人出轨了,那时候起,佐藤的脑子就不怎么正常了,把气都撒在你们身上。安先生是富盛的后辈,脑子灵光,做事虽不算用心,也没出什么岔子,很不容易了。千万别理佐藤,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知道了,前辈。”
赵弗安倒能理解惠美的责任感。
回过头瞧了眼佐藤,还在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什么。对于佐藤,赵弗安并不感到厌恶,相反的,他更多感到怜悯和释然。这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股无奈之流。
忽然间,他内心涌现出一个想法:应当扇佐藤一巴掌。
当这种想法产生后,就像长夜灯一样无法熄灭了。
赵弗安没有纠结多久,便从容走到了佐藤身边,甚至连惠美都没搞清楚赵弗安究竟想干什么。
“佐藤先生,贵父母严厉吗?”赵弗安问。
佐藤疑惑地看着自己,没有回答。
趁着这个档儿,他抽手打了佐藤一巴掌,转身就走了。
片刻后,才听到佐藤“混蛋,回来,小心通报你。”一类愤怒的要胁声。
多荒诞啊。赵弗安心想。
当他穿过飞船玻璃,看到那颗小小的蔚蓝色星球的时候,他想到了正在赶赴葬礼的钟毓秀。不知怎么的,忽而想起了另首诗,即世阿弥的《花镜》。
生死来去,棚头傀儡。
一时断线,落落磊磊。
人之一生,漂泊在玲珑剔透的蓝钵之上,弗定弗着,唯有无常,风云卷积,红尘滚滚,学术、政治、民族、国家……诸多光华灿烂之物,在今日三十四岁的赵弗安眼里,都浊如粪土——泥川落马,相顾无话,一如那无理汤,痴狂灭迹,毫无终极目的可言。
摆脱了佐藤,听完惠美劝告后,赵弗安终于有机会打开一旁挂在舱壁上的卫星电话。
他拨通了妻子的号码,问道:“怎么样了?”
不长不短的延迟后,钟毓秀的声音从地球彼端传来,仿佛来世之声。
“已经火化了,你好好保重。”
她说。
赵弗安因此安心多了。
第十章 陈昶落
周心树半笑不笑的,陈昶落有些恼火。
“何知来死了。”
周心树是叼着根烟说的,这人和高远山一样是个老烟枪,不过,高远山不挑牌子,随手就给人递烟,而周心树只逮着款外国牌子抽,也向来只一个人吸,从不递烟,因此那烟具体什么牌子,什么味道,陈昶落不知道,也不在乎。
不过周心树这人有一个好,调配任务挺大方,喜欢称兄道弟,把文件给队员一塞,拍拍胸脯保证,有什么要求和困难尽管提。外勤要用什么经费,也尽管来报销。
尽管如此,周心树也不算受欢迎。
“高远山这人,把陇夜月往犯人病床前带,这一带不要紧,何知来就倒了霉,木僵二型心肌梗塞,死了。高远山估计急了,大清早打电话汇报情况,我看是想给陇夜月洗脱嫌疑。要我说,高远山这人,老了,太重感情,也太实诚。”
“你的意思是,我俩不怎么实诚。”
陈昶落丝毫不在意周心树是自己的上级,直愣愣地盯着他,略带不满的问道。
在他眼里,周心树不过是只恼人的乌鸦,起先,麻烦在高远山那头,现在,何知来不明不白地死了,便又被转嫁给了自己。这就是周心树狡黠的地方。
“那倒没有那个意思。”周心树理了理他的头发,抓起办公桌上的一把材料,递给了陈昶落和警察褚力。
“只是不放心再让高远山一个人看着陇夜月,再出乱子。”
这个周心树,打太极的功夫倒不错。陈昶落根本不想理睬周心树,因此只想接过了档案赶快离开警察局,因此满口答应着,周心树倒看上去颇为满意。
交谈一番后,陈昶落大概明白了周心树的想法。
表面上说是请陇夜月回来协助查案,但实质上是方便监控着陇,毕竟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确实也没法断定陇是嫌疑人。而以协助调查的名义,看着陇夜月,就方便多了。这是周心树不负责任,拍脑门做下了的决定,但陈昶落也无可奈何。
陪褚力到医院时,高远山和陇夜月就坐在何知来病房外头,几人互相打了声招呼,陈昶落先进何知来病床看了看情况。
尸体还躺在床上,没被拉走,床周围着圈人——医生、护士及何知来的亲友。何知来的父亲眼圈通红,麻木的站着,似乎已经哭过了劲头。
陈昶落顿时产生一种自责感,仿佛躺在病床上的是娜卢偌一般,这令他感到荒诞而险些笑出了声。
“死了不拉去太平间?”褚力也跟着进来了。
“嘘,别闹。”陈昶落微笑着,忙把褚力带到外头,“脑部数据化建模呢,建完才拉走。”
褚力露出幅恍然大悟的表情。
随后,陈昶落同陇夜月握了握手:“陇医生,好久不见,我代周心树组长通知你,之后由我和褚力同志同你对接,高远山同志幸苦了,可以回去了。”
“不对吧。”高远山忍住了没发作,“周组长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周心树让我们过来接班的。”褚力挡在陈昶落面前。
眼看着火药味有点浓,陈昶落赶快拉开了褚力。
“老高,我带着陇医生,你放心。”
本以为要吵起来,按照高远山那个脾气,肯定还要带陇夜月去找周心树掰扯,令他意外的是,高远山居然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被这个周心树摆了一道,昶落,如果陇医生要什么资源,就给她,照顾着点。”
可自己对陇夜月有所怀疑,高远山不可能没看出来,老高倒很信任自己,反让陈昶落更感到焦躁了。
直觉来看,陇夜月一到医院,何知来便死去了,推测两者间具有因果关系,是寻常的想法,而高远山对陇夜月的信任显然同娜卢偌一样,超过了通常可感的限度,掺入了私人感情,他因此而愤懑。
“别废话了,老高。”他说。
高远山闷闷不乐的递了支烟过来,又推了推陇夜月的后背,扭头就往电梯方向走了。
陇夜月一直没怎么说话,再注意到她的时候,仔细观察了她的表情,冷冷的,还是看不出点变化,宛若带着假面,目光游离着,上一刻还追着高远山离去的方向,下刻就忽落在地上。这都让他想到了一年前陇父母哭丧着求助的神情。
“接下来打算去哪,陇医生。”
才刚对上眼,陈昶落便着急盘算着离开。
“旅馆。”陇的声音毫无波澜,犹如超网容器中划过的一道静电弧。
“在外面这么久,刚回来,不先去见你爸妈吗?”
“陈同志,我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睡了。”
陇依然没什么情绪。
带着她回旅馆睡了半日,自己则在旁边开了间房间,和褚力轮替着休息。傍晚,陇夜月休息的差不多了,提议说要去回家看看。
陇的父母已而立之年,这个年岁的人,除了子女外,大多也不再关心什么。看到陇后,很自然就哭了,对着陇嘘寒问暖,看到柺杖,连番问是车祸了还是被人欺负了,陇夜月摇摇头说,都不是。陇夜月家住的是商品房,但由于父母是去楼下接陇夜月的,小区的好事者都纷纷围上来,凑个热闹。气氛很快就起来了,连褚力都险些落泪。而这场演出的主角——陇夜月同志,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呆滞地站着,仿佛遗世独立一般。
“喂,都这样,你不该说些什么吗?”陈昶落气急败坏地问道,陇夜月则困惑地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
第二天,陇夜月提出想去警局翻找资料。但陈昶落和褚力都不想就这样便宜陇夜月,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娜卢偌,让她带着陇夜月四处逛逛。
早晨,还算清凉。
前头是座老旧的水塔,以天穹为背景,迎着日头的方向,衬出一道黑影。背靠着山,另一侧是铁路交通部,正在翻建,到处是施工无人机拖曳着钢材飘来飘去的身影。
尽头的柏油路面,娜卢偌像只百灵鸟一样欢快地飞奔过来。
“阿陇,好久不见!”娜卢偌兴高采烈地,抱了抱陇夜月,随后,她牵住了陈昶落的手,“你有没有和阿陇聊你的未来视?”
“没有那回事。”陈昶落紧张了起来,用眼神示意娜卢偌不要再提,“不是让你少看看神秘学吗,那都是骗人的。”
好在众人都没有深究。
当陈昶落问及有没有徒步计划时,娜卢偌的回答是,凭感觉走。
陇夜月则说,自己打算去老宅看看。
“远吗?”褚力问。
陇夜月指了指西北方:“很远,北区郊外,两个半小时车程,我……先生。”说到这几个字,陇夜月皱了皱眉头,好像身体有些不适,又道,“那是他家的农村的老房子。心情烦躁的时候,就喜欢在那里整理材料,图个幽静。不过前年开始,北区就常有什么闹鬼的传闻,这些说法愈演愈烈,直到真的有人在山上撞见了鬼。”
“后来呢。”娜卢偌听得很入神。
“后来,去年年初左右,村长的房子忽然起了场大火,连着把周围的三建别墅都烧了,村长和他夫人也死在了火场里,只剩下碳化的焦骨,惨不忍睹。村民担心是冤魂作祟,就请了地仙开法场祷告,天天诵着大悲咒和往生咒,我先生呆着也不安生,也就不去那边休息了。”
陈昶落担心娜卢偌对鬼怪之事信以为真,忍不住插嘴:“这案子的火是两个年轻人放的,是因为土地纠纷,和妖魔鬼怪没有任何关系。”
“那鬼怪的原因查到了吗?”娜卢偌又问。
“也许同样是群体性癔症。”陇夜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或许真有精神瘟疫在暗中蔓延。”
乘着智能汽车去北区时,陇夜月和娜卢偌坐在后座,而自己和褚力则坐在前边。
听着陇夜月和娜卢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陈昶落有种想要制止陇夜月说话的冲动。
理性角度,陇夜月洗不脱嫌疑,但仅从感觉而言,陇夜月是清白的。当他想起陇夜月学习过精神分析和脑科学后,又觉得陇夜月是凶手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同何知来会面之后,犯人立刻死亡了,不能简单归结为巧合,必然有某种联系。陈昶落心想。
对于陈昶落来说,世上从无巧合,只有复杂的,虫茧般的利益关系网络。
现代刑侦技术,拆穿魔术,洞察本质。嫌犯的社会关系、生活状态、欲望和目的不会说谎。嫌犯越试图掩盖真相,而这一动作恰恰抛出更多破绽。真正的完美犯罪一定是无心之举,如同随机作案之所以难以把握,恰是其偶然性所致。
宅院坐落在水塘边上,通体红褐色,村子口,是处烧毁了的废墟,到现在也没有人返修,只是把那些焦木,杂七杂八地堆在地上。
村子里的人其实不算少,但还是老年人居多,时间在这里像是停滞了一般,镇子维持了三十年前的模样,几乎没有变化。
多的无非是一些装满了霓虹灯的步道和两公里外的一座公共体育馆。
这一带本计划开发成风景区,但好大喜功,并不成功,有闹鬼传闻后,更没有开发商愿意继续往镇子投资,也就成了一片废地。
陈昶落童年也在差不多镇子中成长起来,因此颇有种怀旧感。
到了宅子的门跟前,陇夜月才发现没带钥匙。
“抱歉。”陇夜月下意识道歉着。
娜卢偌提议说可以从旁边墙里翻进去,从里头打开。褚力便沿着旁边的草垛子往上爬。
但陈昶落压根没注意几个人聒噪的声音,他总觉得自己浑身刺挠,燥的慌,看着那木门快要朽烂,他稍一用力踹了脚,居然开了门。
褚力才翻了进去。
“喂老陈,我都翻墙进来了,你急什么?”褚力一脸地不悦,“你这得赔陇女士钱吧。”
“没事。”陇夜月道,“不值几个钱。”
陈昶落本想回两句嘴,但看了看娜卢偌扑朔迷离的神情,便不想再理睬褚力,他走近了院子,回头看了看那生锈的落在地上的门闩,嘀咕着:“早该换了,我不踹,过几天自己肯定也会烂掉。”
“怪不得老高天天跟你唠叨。”褚力抱怨道。
陈昶落嘁了声,把门一虚掩,几人就从院子里往里走。然而,他晃了晃神,觉得门缝里似乎钻过了个人影,再定睛看时,木门吱呀地响了声,门缝空空荡荡的,只是阵风声。
心底有些发毛。
大概是眼花了,就这么安慰着自己,继续往前走。
到了中堂,正中央挂了幅观音的胶纸像。打印时间是二零三零年,也就是至今整整四十多年了,用手拂了拂积灰,看起来半年前有人来打扫过——大概是沐白舟的父母。
陈昶落感慨道:“塑胶纸的质量倒不错的。”
褚力冒出句:“是啊,比门锁好。”
娜卢偌道:“这房子还是挺大的。”
陇夜月道:“五零年就不值钱了,现在这块地界,偏僻。”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陈昶落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像中了邪似的难受。
过了片刻,陈昶落觉得自己走了会神,仔细看时,眼前只有一块破旧的木门。
望了望四周,眨眨眼的功夫,就回到了宅院门前。
左侧的水塘中飘过几根芦苇,位置,流速,甚至形状,都跟记忆中见到过的一模一样。
“抱歉,我没带钥匙。”陇夜月说。
“让褚先生翻墙进去吧。”娜卢偌指了指围墙边,“瞧着,那里有堆草垛,踩着能进去。”
刚才看到的人影,莫非是自己吗?陈昶落惊恐地想。
未来视。
这个词再次在陈昶落的脑海里绽放开来。回到了木门前,或是时间尚未开始流动伊始。方才一切只是梦吗?亦或是时间流动所构成的幻相,如日光下渲染出的彩色气泡,他有种虚幻感。
这次,他没有踹门,而是静静等待着,直到褚力跳了进去,从里头打开了门。
就这么径直走了前院。景色就和方才见过的别无二致,石地板,花花草草,围墙上靠着条木船,乃至地上的尘埃的厚度,花朵斓霓的模样,都与记忆重叠了。
走近中堂,视线穿过了八仙桌,直直往上眺望,他脑子嗡的一下,顿时感到阵惊骇——那佛像,不见了!
“这里的观音呢?”陈昶落着急忙慌地跑到墙面前,比划着,问陇夜月,“这里不是有张,两米多高的观音像吗,去哪了?”
“那张,陈警察你怎么会知道?”陇夜月也有点惊讶,“确实,这里曾经挂着张像,可能是岳父岳母拿走了……”
陈昶落觉得有些心慌,只是搪塞道:“每户人家都有这么张。”
“你的直觉很准。”陇夜月道。
“昶落。”娜卢偌看出了异样,“又是未来视?”
“不,怎么说,感觉不一样。”陈昶落道,“我去趟洗手间静一静。”
“在后边。”陇夜月说,“要带你去吗?”
“不。”
陈昶落满脑子都徘徊着那道木门腐烂的模样,白色的真菌,绿色的青苔,蜒蚰爬过的亮闪闪的痕迹,他感到无名的空洞感,仿佛一头落进了电梯井内,黝黑,深邃,看不到出口。
“昶落!你没事吧?”娜卢偌两手交错着,不安地跟了进来。
然而,在娜卢偌身后,陈昶落看到了一个漂浮着的人形。
透明、游离着、并不服从物理定律,仿佛在空气着游泳着的水母。而其躯体中央,扩散着水波纹样的干涉波。
是错觉吗?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东西千真万确,像个飘荡着的魂灵。那魂转动了身子,神色狰狞,宛若民间版画里的小鬼似的。
仅仅是如此,陈昶落并不感到恐惧,可是,这种东西闪烁着,猛然间倒置着翻了个面,随后做着一系列超出人体极限的扭曲模样。院子里依然静静的。
他怔怔地望着,不知不觉便往后退了数步,尽量抑制住了喉头的颤声。
“娜卢偌,快过来。”
那东西停止了形变,继续飘着,仿佛池水涟漪。
“你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那幽灵再一次震荡起来,变得丑陋不堪,不成人形。
陈昶落猛然升起阵恐惧,顿时方寸大乱,慌忙招呼着娜卢偌过来。当鬼魂朝着娜卢偌的方向飘去时,他迸发出一种勇气,想要把娜卢偌从那鬼魂前拉开。
就在褚力和陇夜月听到声音,进到后院前,那缥缈着的灵体像被旋风吹散似的,忽而消失不见。
第十一章 聂正平
“回去!”
聂正平一愣,枪击声、无人机的警告声、彻白的天幪、胸口被人死死推了一把,匣子的方棱擦过小腹,顿时传来尖锐的刺痛。聂正平耳鸣大作,天地朦朦胧胧,宛若遮上黄云。
“快关上门!”
笛声忽高忽低,身子失衡,两手不知道往哪一撑,好像是按住了谁。血腥味,如硬糖在口中徐徐融化。没有人是神明,聂正平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然而,他害怕了。双手撑住的肌肤又湿又滑,他左腿已经迈进了集装箱内,右腿则被铁门顶着向内拐。
余光里,马立正站门前,张皇失措。四处是鞭炮爆竹的炸响,地上飞扬起土灰,不知怎的,脑中回响起李斯特死之舞的旋律。不协调的音程,音律时高时低,他曾站在楼顶,望着乌泱泱的工人群,围堵着黑色的宾利轿车,人群就像一团蚂蚁,就像争食的猪猡,他嚎歌激昂,爽朗大笑,顿觉可耻可哀,可没人看见他。他在尘泥中穿梭,身形摇摇欲坠,聂正平意识到,疾飞的子弹正在穿透集装箱,撕裂短暂的幻境。
“门!”
马立大喊着什么。
聂正平终于站稳了身子,前头是个八仙桌,不到片刻,桌儿就笼罩在了黑暗中,也许是马立终于关上了铁门。外界的喧嚣被大门阻拦一空,他茫然地向前跨了一步,险些被银匣绊住了,两名工人失了魂似的叫着自己:“聂书记、聂书记!”
聂正平吐出句含混的脏话。
飞似的鬼影穿过了墙壁,一片片地向内倾倒,八仙桌被打个粉碎,他慌乱中向前一扑,躲在冰箱后,这哪是什么烟花爆竹,分明是子弹造就的死海。屋外传来直升机似的旋桨声,马立面色惨白,一闪身,躲在了橱灶下。聂正平大恸,忙声问马立,他看见了什么。
得到的答案是:阡亚的武装无人机。
聂正平一惊,只觉得杜杖疯了,这路上他们躲着监控走,到底还是没闪过人工智能的眼睛。他一直认为,杜杖总不会坏了最后一丝体面,不至于做出害人性命的举动,若不是计划考虑不周,也不会陷入绝境。
“几位!”聂正平喊道,“你们没事吧!”
“没事!”不知是谁答道。
“快把银匣送过来!”
工人匍匐着身子,狼狈地把银匣挪动到冰箱旁,又是一阵子弹雨,不过,子弹擦着两名工人的边飞来,子弹的目标是自己和马立。
“马立,你也过来,还有个去处!”聂正平指了指银匣,“往里头去。”
没时间再顾及马立。
他匆忙地拉住把手,噗的一下打开匣门,他全身又粘又腻。
这次,他试着把腿先送进去,呼啦一下,他感觉自己踩空了,里头什么支撑物都没有,又是一阵子弹,冰箱的铁板因子弹射中而弯折。
顾不上这么多,又用两手支撑着,按住窗台和冰箱顶,跳了起来,把另一只脚也送了进去。这一次,半个身子都沉下去了,像是浸润在湖泊中,闭上眼,一松手,有什么东西穿身而过,聒噪的响声消失了,四周变的一片死寂。
聂正平缓缓地睁开眼,眼前是一所黑暗的剧院,大银幕上,他看见宛若默片的集装箱天花板、不成型的冰箱,晃动的蓝色窗帘布,红皮电影沙发,像上个世纪的复古货色,接下来,马立跑到了大银幕前,看来,银幕就是匣口——随后,他也消失了。
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后背,聂正平本能地转过身子,后跳了几步,拉开距离,想要看清来人。
是马立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的模样。
马立腿一软,瘫坐在沙发上,显得惊魂未定。
聂正平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仿佛自己漂浮在真空中。
他茫然扫视四周,电影院座椅无边无际,向着两旁无穷延伸,于此同时,四周的立面墙壁又出现了,座椅怎会是无穷多个呢,分明是可数的,他怀疑自己疯了。聂正平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走到半途上猛然发现,自己手中居然拎着个闪闪的玩意,居然是那银匣。
仔细看,这匣子上万分光洁,尘泥似被洗净一般。
电影院中,除了马立的呼吸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聂正平暗自后悔没能将智能设备带在身边,这下,他居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比起幸运,更适合形容的词恐怕是后怕。他站起身,将银匣丢给了马立,“我要去银幕那试试。”
“这时候怎么出去?”
聂正平没再辩解什么。
他摸索着粗糙的银幕,感受着墙面,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但看起来和普通家用的银幕没什么区别。聂正平心想:如果能依靠银匣躲避子弹,那么这地方好歹是真实存在的,梦境可挡不了子弹,但若如周公所言,现实的轻盈如同翩翩蝴蝶,那又如何?
聂正平踱步着绕过银幕,一寸寸地抚摸墙壁——吸音材质铺就,因而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如果剧院在历史上真实存在,那定是世纪初极近奢华的高档电影院,世纪下半叶后,电影院的数量急剧减少,据史料记载,自世纪初的20年代伊始,电影产业迅速衰落了。相形之下,人们对可互动游戏同虚拟现实的热情逐渐高涨。如果银匣的建造者不是个考据癖的话,毫无疑问是半世纪前的产物。
他贴着墙脚行走,通常来说,电影院的出口都在前头和后头,均在银幕左侧。由于影院中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聂正平只能凑近了才能见清楚。
是了,银幕的正左侧的确有一扇铁门,但大门紧闭着,聂正平怎么也打不开。他从门缝中往那头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与虚无。聂正平用力踹了脚门,大门吱呀得似能推开,又原封不动,实在谬妄极了。聂正平不想在大门上花费太多时间,直觉告诉他,玄机不在此处。因此他继续沿着外沿绕圈,这些似实似虚的墙壁看起来要有研究价值的多。
聂正平绕到影院后头的时候,他忽然注意到银幕上的图案闪了闪,他从银幕中看到了倒塌的集装箱,家具被射成了筛子,赵凯诚和庞志秦不知所踪,工人们围在附近,围观着一切,天上飞翔着数台无人机。过了会,这幅图景正在拉远,仿佛有什么东西把银匣拖离了地面,匣门被关上了,银幕上的影像忽然暗淡下来,随后熄灭了——影院内黑的可怕。
聂正平只能凭借触觉判定方向,他喊了几声马立,让对方不要动,自己则让马立出声,找到其所在的位置。
黑暗中依然有一点莹光,聂正平大喜过望,那光亮照明了马立的脸孔,就像一团火焰。聂正平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让冲天的火焰将这里焚烧一空怎样?看看那红色的躺椅会在火中变成何物吧,这银匣能承受的住烈焰吗?
不,如果是太阳呢,如果是滚烫的等离子体呢?如果出些钱,让欧盟把这银匣送入太空呢?
“等我们出去,就该把这个银匣毁掉。”
“怎么毁掉,你有没有想过,那要多少燃料?”马立问。
“多少燃料?”
“几吨,几千万吨?这匣子可没完没了。”
“是啊,几千万吨燃料……”
聂正平唸叨着,突然兴奋了起来:“燃料,你这倒提醒我了。”
“无穷序列可以提供无穷多的能量,只要我们能找到办法出去……”
“反应炉?”
“操你妈的,这不就是那东西!”
“哪东西?”
“最终塔的反应核心!”聂正平声音有些激动,“这是个潘多拉。硬要说的话,他是……”
聂正平思索片刻,立刻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的名字,“是他妈的悖论引擎!”
“什么意思?”马立眯起双眼,耐心听着聂正平的话。
“银匣——引擎,这是个糟糕的双关,前者把东西收进去,后者则把东西释放出来,就像是食道和排泄道,黑洞和白洞,进油口同出油口。
“刚才你怎么说的?波……”
“波萨达斯。”马立补充道。
“就假设真如你所想,这匣体就是外星武装的神兵——而波萨达斯预言:资本主义会因内在矛盾而灭亡,具有更发达社会结构的文明定是共产主义文明,因为他们经受住了资本主义灭世的遭难,就像他所思考的——热武器、重兵器、成批量建制的工厂、核弹……资本主义陷入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毁灭性创造,他们从人们的创伤中增殖,直到人们再也承受不住资本的剥削和压迫,随后资本主义灭亡了,同时,外星红军也会现世。是吗?”
“波确实是这样想的,资本主义会用技术自我灭绝,而人类应该团结所有的力量——你知道的,外星人啊,海豚啊……”
“很明显错了。”
马立耸了耸肩。
“整个20世纪,共产运动燃尽将熄,直到如今,一蹶不振。这是事实,但恐怕得反过来说,能够确定无误的有一件事,资本具有内生矛盾——就像那杜杖之流,一面建起车房,一面像蝗虫一样把所经之处都吞噬个一干二净。这些人选择了一种游牧式战略,这是前所未有的。过去他们只试图全球殖民,现在,他们学会了迁徙和放牧,无产者变成了牲口,钢铁丛林突然移动了起来,从这里迁移到那里,诞生了一种全球化的实体金融资本……
“在这一个半世纪中,资本越发猖獗,波萨达斯所期待的外星来客始终没有到来,而和海豚或是猩猩联盟更是天方夜谭。核弹被妥善保管着,没有疯子会毁掉自己,于是民族国家间得到了核恐怖和平。在太平岁月里,波萨达斯一条不落全预测错了,事情没有按照他的期待发展。前景只是变的更加暗淡。在古巴、刚果和印度,仍有一小批的波萨达斯主义者,他们的影响力有限,非洲是块生机勃勃的土地,一切思想都很有前景。
“不,扯远了,还是让我们回到最一开始的话题吧——假若资本主义因内生矛盾而毁灭,谁又能断言一定是什么埋葬了资本?在我看来,这里还有一种可能性,是不可名状毁灭了资本,是黑洞,一个卷入所有存在的黑洞。对于人类而言,不可想象!难道银匣不正是其征兆?”
马立沉思了片刻道:“我们曾经讨论过。”
“直到今天,这东西真就这么摆在眼前。你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吗?难以琢磨。”
看得出,马立深有同感,聂正平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大概可以用惊诧或困惑这一类词汇。漆黑的电影院,门窗紧闭,什么都没有,堪称是虚无的奇迹——宛若永劫轮回……
聂正平觉得自己话有些多了,宛若身周环绕着油雾,不明就里地知晓了答案:“它想让我们继续走。”
第十二章 米里尼
关闭了超网通讯器,示波器矩阵们也随之熄灭。除了米里尼外,超网机房中还有两个人,多刚·费舍尔和安娜·妮萨,同米里尼一样,都是化名——使用假名是深网行者不成文的规定,这种“习俗”可能最先来源于俄罗斯海盗党,用于降低风险,不过从技术角度来说,防范效果并不显著。
“死了?”妮萨兴奋地看着米里尼,环绕着手臂抱住了她,“米里尼,说嘛,这次怎么样。”
“滚开。”
米里尼慵懒地躺在长椅上,取下了头戴式的深网侦测仪,对着妮萨吐出这样句话。她一向认为自己大胆无畏,而前些日子非盟的政告着实令她不快。
“米姐姐,你可真凶。”妮萨不悦地从米里尼身上跳了起来,跑到一旁摆弄超网游戏去了。
望着寂静的超网通讯器,米里尼想到一首诗:黑人码头夫在呻吟,肖皮人在疯舞,尚卡纳人在暴动,还有,一种奇特的忧郁……
打开超网冷却旋钮,将机箱重新置入冷凝液中,自我炫耀的快感诱惑着米里尼,她最终难忍沉默,于是对多刚道:“死的还真是痛快,等着重新分配流量吧——非盟,听着就想笑。”
“你真是个人渣。”多刚浅笑着,用他一贯克制且尖锐的声音调侃,“还是硫酸试剂?”
“不。”
硫酸试剂?老套且不值一提的玩意。米里尼心想。
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多刚胡乱猜测的模样,看起来蠢极了。
“兑了酒精的呼吸溶液?”
“切,你就像阿米巴原虫一样原始。”米里尼不屑地反驳,她侧过头,望着那狭窄的天窗,几道细碎的日光穿了过来,落在地上,“非盟的稽查队在追踪我们,多刚,我建议你小心点。”
“是吗,我可看不出来。”
“需要非盟亲自用草原和羚羊来提醒你吗?”米里尼肝火旺盛,她不知道多刚的自信从何而来,“该死的,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没有什么资格评价我,米里尼,离开了我,你连去超市购物都做不到。”
“你知道你有多原始吗?”米里尼一股脑地说着些恶话,但多刚却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色。
“你知道你有多自大吗?”费舍尔牙牙学语般反问道。
到这里,米里尼已经不愿再反驳。
“喂,米姐姐。”妮萨娇气的声音又响起来,“别和多刚吵架了,过来抱抱我嘛。”
“请安心玩你的恋爱游戏。”米里尼感到疲惫,便把气都往妮萨身上撒去,只是幼稚地重复一些蠢话,像是什么“拥抱你,我宁可去拥抱一头印度母象。”之类。
当她继续享受口舌之快时,传来了阵敲门声。
起先以为是商品外送服务,可看了看其余两人,都面面相觑,便知道是不请自来的客人。
敲门声更急促了。
多刚率先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情况不对就拿梯子翻了天窗跑。”多刚是这样嘱咐两人的,但米里尼只是冷冷地用一句“别废话”便塞住了多刚的嘴。
不知道是不是欧盟警备队的人。米里尼心想。
共杀死三人,其中第一人死亡时间约二十分前,第二人死亡于十分钟前,最后一人两分钟前才死,如非盟的人真的用超网鱼钩截获了信息流,立刻通知欧盟的人需要十分钟,而欧盟内部再逐级传唤到敖德萨,也要十分钟,警备队再派人从警局过来,又要三分钟以上。
勉勉强强。
米里尼稍冷静了些,直觉认为,是欧盟警备队的可能性不大,更有可能是上门推销或沿街乞讨的行人,绿巷街上多的是无家可归者,除了人隔三岔五的就来讨要金钱、食物、甚至是毒品。其次可能是成群结队的黑帮,但米里尼和他们的老大有过交情,所以这些人应该也不容易找麻烦。
开门声……
多刚应该到门口了。米里尼想。
“先生您是?”
来客用的是英语,口音听起来不像是乌克兰人,很地道,甚至显得正式且官方:“我是从外太空进入的密涅瓦,认定狮身人面像的高地骑士在里面,可以会宴吗?”
能指滑动,是癫狂患者。
“啊,抱歉,您再说一遍。”
“可以会宴吗。”
“先生您是说想进去聊吗,您有什么事在外头说就行。”
“喂,多刚,废话什么,无关的人就赶快敢走。”妮萨半跪在椅子上,继续涂起了指甲油,“脑残就赶快滚开,怪吓人的。”
米里尼赶忙制止了妮萨。
“多刚,这不是挺有乐子的,再聊会。”
米里尼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她穿上拖鞋,揉了揉头发,就往门口走。
妮萨抱怨道:“米里尼!切。”
米里尼没再理睬妮萨,这孩子总是这样,只好任由她胡来。尽管,她知道自己也难以克制,因此她并不反感妮萨,只觉得无趣。
“葛列兹581G人。”
“自称是个外星人,老大。”多刚靠在玄关处,哂笑着转头看了眼米里尼。
老大二字,令米里尼感到有些恶心。
“闭嘴,多刚。”
“耶稣派我来的,有关海禁和波辐射政策。”
门口的男人看起来七八十岁了,穿着一身西装,胸口别着一个徽标,圆圈中是一个不断分叉着的英文字母I,看起来就像棵小树。
欧盟信息局——
米里尼感到有些不安,她又从头到尾打量了会那老人,好像没有敌意,她拍了拍多刚的后背,小声提醒道:“是欧盟信息局的。”
多刚的瞳孔放大了。
“不是抓人来的,不然会有十几个防爆警察围着,我们早凉透了。”米里尼耳语道,“既然如此,不如请进来聊会。”
于是把老人带进了超网机房,妮萨不知在乐乎些什么,一直笑个没玩,米里尼恶狠狠地瞪了眼妮萨,那丫头才不情不愿地收住了笑容。
“你是信息局的人?”
“是耶稣派我来的。”
“耶稣……”米里尼思忖了片刻,恍然大悟,“你是说望像?”
“让鱼游过来,主要是吃这一块,要点面包。”
确乎是癫狂。
而妮萨似乎觉得有趣,忍不住调侃道:“哈?老家伙,你在说什么呢?”
米里尼懒得再理睬她,只是拍了拍多刚,大致意思是问“你明白了吗?”
多刚也并不理解:“什么意思,信息局的暗号?”
“说你们俩原始。”
米里尼情不自禁地责怪道,她叹了口气,拍了拍躺椅:“可这意思不是很清楚了么,来,老爷子,躺下。”
那老头果真躺在椅子上了。
米里尼又道:“一会会给你两针神经阻断剂,用来阻抗超网对神经的干涉反应,可能会让你入眠两个小时,起来就好了。”
“谢谢。”那老人点了点头,这是唯一句说清楚的话,然后,老人又掏出个U盘。米里尼接过来看,上面写着分叉节点XNA174893743。
那就错不了。她心想。
耶稣指的是望像,让鱼游过来和要点面包,指的是耶稣的“一鱼二饼”,即希望米里尼能为老人降下神迹,而神迹,按照对方的说法,主要是吃这一块,指的是口腔活动——翻译过来就是:望像希望米里尼能帮老人治治乱说话的毛病。
米里尼见过不少癫狂患者,他们这类人有一个特点,当想用一个词汇时,往往会用另一个意思近似的词代替,因此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拼凑起来的句子,确有内在关联。
通常来说,癫狂是无法治疗的,这是精神分析界的共识,然而,通过脑科学,对前额叶进行电化学诱导,再发育,并通过戒律性的强刺激,的确能再塑症状。
而使用该种疗法,患者不需要认识自身,也不需要探索欲求和愿望,只需要接受电刺激,和再塑神经,就能脱胎换骨。该技术风险极大,早被欧盟伦理审查委员会所取缔,因此,若想进行神经再塑,也只能寻找如米里尼这类地下诊所或超网医院,安全性也就难以得到保证。
将电极和共鸣器安装在老人的颅顶,诱导老人进入深度昏迷状态后,治疗程序就开始了。
大部分治疗资源都是望像大君封装好直接抛给米里尼的,开封即用。米里尼从深网下载好最新的数据包,导入到软件里,启动了程序——程序是人工智能自动跑的,并不需费心。米里尼打开了另一台机器,简单检视了U盘里的内容。
“似乎和下个暗杀目标有关。”米里尼将一块曲奇咬在嘴里,一边通过对数据串进行解密,当看到目标对象的那刻,她有些震惊,“妈的,什么情况。”
“米姐姐,怎么了,怎么了?”
“克里尼奥。”米里尼说,“望像的下个目标是两个人,克里尼奥和一个中国的市级官员。”
妮萨问:“什么?克里尼奥,那不算自己人吗?”
“看来已经不是了。”
多刚问:“他本人知道吗,要不要告诉他?”
“愚蠢,克里尼奥本就是死士,两月前就该痛痛快快的走了。”米里尼道,“能活到今天全仰赖望像不断阻抗着超网鱼钩。抛弃克里尼奥的原因也很简单,就因为他做的太过了,号召社区反抗巴彻答他,像戚风蛋糕一样天真。这种人自诩为亚琳,浑然不觉自己只是个气球,吹风膨胀只为了听一声爆,也是时候该回伊甸了。”
多刚又问:“那么这个中国人呢,怎么了?”
“聂正平。”米里尼道,“不清楚,但我听到过一些消息,这个中国人找到了银匣。”
“那个最终塔的引擎?”
“什么?!”妮萨惊讶地尖叫起来,“五年了。”
“闭嘴,再叫我就把你头按进马桶里。”米里尼恶狠狠地盯了眼妮萨,等到她安静下来后,米里尼才接着说,“从深网传来的消息看,两周前,银匣在一家叫阡亚的中国企业所承包的工地厂房里现身了,现在下落不明。望像大概担心银匣还在聂正平手里……”
“那也没必要杀掉他。”多刚插嘴道。
“哼……是的,除非聂正平通过银匣知道了什么,望像很害怕他。”
妮萨问:“比如?”
“不知道,我不关心。我不想插手中国的事情,这个聂正平也随他去,总有人会处理掉他的。”
多刚听到这话有点生气:“米里尼,你又打算违抗望像的命令?”
“那又怎么样,我再问你一遍,费舍尔,你知道望像是谁吗?”
“美国政府的人。”
“要认识我,你无须再问:我只是一枚带肉的贝壳。”米里尼吟道,她一面转过身盯着那多刚和妮萨,仿佛一头野兽,“你的想象力太贫瘠了,原始又愚昧。让我告诉你答案——望像就是深网的其中一条分叉。
“还记得望像是怎么样教育我们的吗,回到伊甸那里去,不要回头。望像用深网语称民众为赫姆斯,称有智慧的人叫亚琳。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只是幅工具,只是把刀锋,充满了忿怒,沾满了血的臭味,望像从来只惦记着他的伊甸,而不同我们这些凡众一条心。”
“望像说过,他是为了革命。”
“什么革命,革命什么?”米里尼勃然大怒,“多刚,你的猩猩脑子发育不完全,当然会被口号欺骗,但它可骗不了我,以为读些巴枯宁和德勒兹就了不起了么?如果你的脑子里再多装一些浪漫幻想,你就干脆去肥皂泡剧里当身患癌症的偶像吧。”
“我说不过你,米里尼,但是你看看我们具体做了什么。”
“什么?”
“我们已经脏了手,流了血汗,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呢?”
“到处都是飓风和海啸这也是事实,只有孱弱的奴隶还在幻想着过去三亿年重复的旧梦,你知道灾难将临。”
“你想说伊甸园计划。”多刚诱惑性的语调立刻让米里尼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望像曾在社区中提过避免生态灾难的办法,即重建最终塔,回到伊甸,躲过末世的生态灭绝。
“望像的目的是伊甸园计划,只是表面的幌子,我们都清楚,真正的目的是离开地球,伊甸并不在地上,而在未探索的星空里,因此望像是正确的。”
“天呐,多刚,你到底怎么了?”米里尼看着一旁茫然无措的妮萨道,“你呢,你也相信最终塔计划吗?”
“妮萨讨厌自己,讨厌人类。”
“知道克里尼奥为什么该死吗?”
“你想说什么?”多刚略带警惕地看着米里尼,这立刻让米里尼感到一种隔阂,一种将自己和众人剥离分开的屏障。
或许自己与这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她最初想象的那么紧密。然而,这种被排斥的痛感驱使她开始了一段长篇大论,希望通过辞藻唤回这些伙伴的心。
她几乎是立刻陷入到某种自顾自的沉浸状态中。
“不,多刚,你听我讲,让我给你一个标准的回答——是因为他说对了,但他不够有创造性,因此试图重新将最终塔解释成霸权主义、法西斯主义、恐怖主义。他明明知道那是什么,却不敢承认,根本不是什么中心化辖域化的问题,而是最终塔到底属于谁。”
“巴彻答他。”
“是全体人民。”米里尼抛出这样一个回答,“或者说,是被望像所代表了的——那个抽象的人民。”
“巴彻答他一手制定了最终塔计划。”
“我知道,我知道。”米里尼急切地回答道,“你知道我是用什么东西杀了那三个人的吗?”
“米里尼,你在岔开话题。”
米里尼已经知道多刚不想再听,但快感促使她继续说下去。
“嘘,安静。听我说:
“我是用极高浓度的干燥粉,代替了沙浴用的流沙,这意味着什么,当他们接受沙之洗礼的时候,他们体内的水份,被亲水材质析出,最先是外皮质的,他们只会感到刺痛,但几秒钟后,他们会发现自己无法行动了,因为干燥粉会进行水热反应,瞬间,干燥粉就以混凝土的强度固结在表皮层,然后是进一步的脱水……”
“你真是人渣,不,简直是恶魔。”
“最后会怎么样。”妮萨轻声问。
“最后?人体脱水后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喽。”米里尼道,“这可怪不了我,能远程动手脚的地方,只有这几处。
“我并不认为这是出于我个人的恶趣味,或是出于什么特殊的艺术目的。然而,我想说的是,从这种干涸、枯竭的状态里,我想到的是我们自身的处境,难道不是同这些意见领袖一样吗?随时被外力冲击,无法移动而彻底枯竭干涸。
“最终塔最初是为了避免生态灾难而建立的,原因是,巴彻答他估算,资本的无限制扩张将像干燥粉一样耗尽地球的能源,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苗头无法被生态学预估,而要通过经济和政治学来前瞻。巴彻答他是大发善心,想帮助全人类从灾难中幸存吗?他只是一只手创造了灾难,另一只手借着消灾而大发横财,但那些肥骠的管理层从未盼望过最终塔成真。
“然而,有一个东西却真正盼望着最终塔能落成——那便是最终塔自己。
“答案显而易见,最终塔、深网分叉、望像,他们几乎是一个东西,便是那个试图从地球中逃逸的婴儿本身。那个无限膨大的,混乱的,激发着的,从未有人真正遇见过的无言的存在。人们只能碰撞,听闻,叙述,任何向他移动的东西都会在最后返回自身。
“让我给你这个被过量工业乙醚浸泡过的脑袋醒醒酒吧,不要相信望像,那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有我们的立场,我们未来属于劳工社区,而不是那个疯狂的,要杀掉全人类的人工智能,现在,只是合作,也就意味着,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米里尼,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多刚也陷入到了对峙中,“最终塔才是典范,你说的无非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老调重弹,要看到技术在生产加速度,科技的步伐会越来越快,最后彻底甩下我们这具演化了上万年的老旧躯体。”
“你还不明白吗?”米里尼咬牙切齿,“我不会让我老爸老妈变成最终塔里的一块胶体的,我赶打包票,那里根本没有规划过什么生存区,你真的仔细看过最终塔计划吗?”
“巴彻答他官网上都有。”
“是的,但是巴彻答他控制不了一切,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到处都失控了。因为他们自己自以为自己是规划者,是主人,不,他们才是那个被支配了的工具。”
“你不该乐见此事发生吗,米里尼?”多刚告诫道。
正当两人讨论时,妮萨忽然叫喊了起来:“米姐姐,克里尼奥死了。”
米里尼打开了互联网社区,帖子里到处都传着克里尼奥的尸体照片。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克里尼奥的陪葬品,很可能是整个人类世界。
第十三章 赵弗安
月面生态圈。
郁郁葱葱,绿涛如浪。
田圃里,大多是些基因编辑的灌木丛,而母本则是诸如紫荆、海棠一类——赵弗安常常迷恋于跳跃,从离地两米左右,便能一览生态圈的全貌。
对于赵弗安来说,跳跃,不仅意味着视线的延展,也意味着静谧同轻盈——曾几何时,嫦娥也是如此的一跃而起,直达月球。
“赵先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惠美教授拜托敝人在这里等着您,赵先生跳的还真高呢。”
赵弗安一跃,穿过了一排落了水的月玫瑰,轻巧地落在女科学家前,这位教授比想像中年轻许多,她五官端庄,穿着园艺服,戴着胶皮手套,拿着喷壶,看起来颇像上世纪的古典花匠。
“月山真树教授?”
月山微笑着点了点头。
“赵先生,很美吧,月面三千七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中,这带最静谧平和了。月海基地,附近是成片的克里普岩,以及月冰。单靠光照和矿车就能自给自足,这就是许多涤荡都市中失意者所梦寐以求的生活。”
“只可惜看不到地球呵,会想家的。”赵弗安无不感慨地说。
生态圈建在永昼峰一带,毗邻永夜区,赵弗安前两天爬上过瞭望台,指标仪指示了附近密密麻麻的矿藏储备,偶有货运飞船和月车经过此处。
生态圈外侧,分割出了数片功能区:起居室、图书馆、试验室等,最令赵弗安印象深刻的是,生态圈入口,也就是所谓的月门上,居然刻印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样的诗句。
在赵弗安的映象里,月改工程在他同钟毓秀结婚前,就已经启动了——这样大大小小的月球基地,整个月面上共计有十个,但能仅靠光照循环超一个月的,也仅此一处而已,其余基地还是依靠着大规模开采铀矿所产生的核能和地球运来的物资,才能长久地维持动力系统。
至于将地面生态系统的研究成果整合至月面基地,也是近来才有的事。
“不知道惠美先生有没有说明我的来意,先前,在生态圈附近的环形山底,发现了一些异象。”
“欸,教授说的很清楚了。”月山的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舒缓,“很好奇赵先生对月面基地的了解有多少。”
“没什么了解。”赵弗安道,“本计划先去空间站观测迷泽,惠美先生希望我来月面基地,当然前辈是为了我好。”
“是因为赵先生扇了佐藤一巴掌。”月山露出了笑容,“赵先生还真是直率。”
赵弗安没想到这种绯闻轶事会像扬尘似的到处都是,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见笑了。”
“是好事,是好事。”月山真树又笑了,在教授脸上,赵弗安终于见到了传闻中“月的笑”,那笑容既爽朗,又豪快,就像是没有政治之虞的旅人的笑容。
“这怎么是好事呢?”
“对我们来说,就是了。”
“你们,你们指什么人?”
“像我这种来月球十年了,月球算第二故乡的人呗。”月山把水壶往手边的椅子上一放,拉着赵弗安就沿花丛道路走。
“要去哪呢?”
“带你四处逛逛。”月山道,“你看喏,生态圈里,每天要处理的事项很有限——整理矿石材料,监察月面机器,规划建设拓展方案,但这些事项,上手后都不难,只是枯燥乏味。很多工作者不愿进生态圈工作,对他们来说,进月面基地,和被贬谪没什么两样,只能干一些非常非常单调且基础的工作,但我们早就习惯了。”
月山透露的信息赵弗安确有耳闻,据惠美的说法,常住在月球基地里的工作人员约有三分之一,也就是四五十人,他们通常被调侃般称为月人。
月山恐怕是月人中,资历最老的一位。赵弗安心想。
根据联合空间站规划,再过三年,月人的数量还会在翻一番,此后的月面的工作重心,则是逐步扩建月球基地,尽量在十年扩建达一百个,并将自给率从15%提高到90%以上,减少开发负担。
赵弗安并不清楚月山真树的想法,因此他用较保守的语气询问道:“亏月山教授耐的住性子,待在这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但月山既没有像真树预期那样,回答“并没有什么原因”,也没有直接给出一些经济或学术上的解释,而是再次展现出了月的笑容,边走边讲述了一段同她哥哥有关的故事。
“我哥哥月山英志是第一批月面建设者,如果赵先生去赤道面的一号基地附近走一走,就一定能看见他。”
“在那边工作吗?”
“不,他的铭碑就立在月壤里。”
“铭牌不是给死人立的吗?”
这话说出口,赵弗安意识到自己的迟钝,立刻就脸红了,想来,对方的意思倒很明确,好在月山并不在意。
月山只是自顾自说:“那时,技术还不成熟,矿车的事故率很高,哥哥站在矿车前检测土质,而矿车检测探头坏了,人工智能没注意到前头的人,启动了。
“不知道哥哥死前是怎么想的,生与死,只是一瞬之差,会后悔或者痛苦吗,会想到父母和我吗,这已经成了迷。但我想,他多少会遗憾,没能亲手看到一号月面基地落成。
“几年前的晚上,再次见到了他,我死去的哥哥。
“就在一号基地外的环形山山脊上,那个傻瓜正冲着我笑,当我开着月面车向他靠近时,他就像被风而吹散般消失了。”
大概是想到了钟毓秀父亲,赵弗安脱口而出道:“月山教授,你当时哭了吗?”
实际上,当时赵弗安更想说的话是:“自己也看到了差不多的幻象”,但不知道为何,却直截了当地询问了月山的情绪,可能是不知不觉对月山产生了好感。
教授回答道:“没有,因为一开始压根不相信那是英志。直到两天后,再次在同处看到了同样的身影。
“那回,凑近看了,确定是英志的栩栩身姿,有种做了场好长好长的噩梦似的惊恐感,恐惧感驱使我逃回了基地。我向很多人都说了这件事,但没有多少人给我信任。
“那天后,我几乎每天都驱车去月峰边观察,希望能再见到英志。一有空,就拼了命地思考着,那东西到底是鬼魂,还仅是错觉。”
“现在有结论了吗?”赵弗安问。
“多少有些了。”月山道,“后来也有别的成员汇报过几次类似的场景,但因为没有影响,就没引起重视——所以惠美先生说,赵先生前天在这个生态圈外看到了鬼影,也丝毫没有什么可惊讶的,这事情几年前早就发生过了。”
“原来是这样,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赵弗安先生,容我询问你一个问题。”月山的笑收敛了,她皱了皱眉毛,严肃了起来,这反而让她变得更动人了,“科学技术真的能让人死而复生吗,你怎么想?”
“能。”
几乎是脱口而出。
事实上,赵弗安更想说的是不能。
但回答能或不能,似乎都无法概括生与死的关系。赵弗安很快想到了一个字:“乱”。在文言文中,可同时表达治理和扰乱两者的含义,自身即自身的反面。这种语言现象,也称为反训词。
而在赵弗安看来,死和生也可以用一词概括,即:有命。
有命,不仅有号命天下,亦有被天下所命的意味。无论是主动态还是被动态,在这里,命总体现为张力。
“不能。”赵弗安又如此反驳自己道。
“人的脑、肉、骨,全部由——分子,又原子,又夸克,又迷泽组成,或者用中国人的说法。”
“无理汤。”赵弗安回答道。
“正是。”
“你说的是还原论。”
“欸,的确。还原论是科学大厦的建筑学方法,寻找福音的修士们同心协力,以砖瓦相砌而接近神明的方法。宗教呼祈神,而科学家欲求神。本世代,两者的界限正变得模糊。
“最初见到月山英志灵体时,开心、恐怖、寂寥,如果神明大人果真存在,肯定会笑话我吧。好像枯冢中的人不是我哥哥,而是我一样可笑。为什么要将我身曝险于生死的狭逢中呢,这岂不是很可怜吗,如果哥哥能够复活,我又该怎么做呢?
“不知道多少次,我闭目养神,聆听流水落叶,将记忆扩散在自然之中,感情洪流冲击着我的心灵,三年之后,我再一次看见了英志的影子。这一次,携带着的摄影机,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了。”
月山教授好像已经将全部的注意力投注进对话里,赵弗安聆听着,心中也为月山的遭遇所牵动。当她说自己有保存的影像资料时,赵弗安的大脑像被薄荷水冲刷过一般,感到一阵激凛的快意。
“可否看看。”
“请跟我来。”
月山沿着步道,穿过月玫瑰林和海棠群,赵弗安轻轻一跃,便跳到了几米开外。在路上,尽是些类蜂的蛾群。
穿过腔门,沿着钛甬道,经过图书馆,就到了资料室。
墙壁四面纯白,中间是投影仪,连上地缆,就能直接访问生态圈的资料系统。打开了视频文件,录像便开始播放了。
地球时:2074年4月26日,下午1点22分。
银色的月壤,镜头摇晃着,往不知何处走。
过了会,镜头停止了摇晃,随后迅速转向另一边,在远处,出现了个人影。
“英志?”
能听见月山惊讶的呢喃声,声音从记录仪的内部出现,很不自然,大概是因为声波,是直接沿月行服内部传来所致。
“出现了。”月山又自言自语道。
呆滞了片刻后,月山快步向那身影跑去。
跑步的喘息声,月行服的机械音。
幽影十米开外,她停住了,灵体形变着,逐渐弥散开去。
鬼影反射着太阳光,然而勾边光并不完整,在某些部位,例如那身影的胸腔和小腿处,光直直地穿了过去,形成一种类果冻的质感。
月山教授暂停了投影记录。
“人类是夜晚,命运是太阳。”不知道怎么的,月山说出一句诗来。
怎么样都好。赵弗安心想。
看着镜像中不成形的魂体,他想到了许多年前,带着年仅六岁女儿赵如林去江之岛看海的场景。
那孩子站在岸边上,指着那些被风吹拂着的水面的倒影,吱吱唔唔地用日语说:“影坊主、影坊主。”
现在想来,女儿大概是想到了动画里的某个角色吧。
“是倒影哦。”钟毓秀用中文回答道。
“倒影、倒影。”女儿开心地拍手,欢呼着,抓起一块小石头丢进了海里,从赵弗安的视角来看,那石头不偏不倚地砸中了自己。
身影歪歪斜斜,就像团舞动着的火,是海中之火、亦或是火中之海……
月山教授指着那影子问:“和你看到的东西是否类似呢?”
“相似,非常相似。”
“赵先生既然也是亲历者,可否一道调查影子呢?如果可以的话,感激不尽。”
没有什么拒绝的道理。
很快,赵弗安就抄下了录像,传输到了自己在联合空间站起居室里。
在那狭窄的卧室里,赵弗安任凭自己的四肢飘荡着,失重的感觉包裹着全身,仿佛一杆逐流的苇草。
观景窗外,空间站修长的悬壁宛若教堂石柱,在黑暗的真空中尽可能地延展着,而那银亮的新金属悬壁背后,则是熏染着星星、太阳、月和地球的风景画。在整片深空中,物质以松散的形态游离着,无拘无束的并列存在着,互相没有支撑,只有作用力和散发出来的场互相编织着,形成一个具有形质纵深的统一体。
那幽灵,仿佛再一次浮现在真空中,荧光闪闪,水波纹宛若涟漪,轻轻的,以数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片刻后,就如被风吹散般不见了。
风。
可外太空中明明无风无声。
次日,再同月山真树会面。
在洁净的会客厅中,赵弗安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月上不存在风,微粒的运动趋势、方向,都同尘埃不同,在同一个时刻,几乎受到了四面八方的力,而且这些力的力矩也并不匀称。老实讲,类似的东西,我只能想到球状闪电,以及正在研究中的迷泽。”
月山点了点头,似乎深以为然。
“赵先生,有一件事麻烦您。”月山说,“我需要借用一下空间站的便携隧道显微镜,您能不能私下托大江惠美教授外借一下呢。”
“月山教授,这样问可以吗,你为什么不自己借?”
“这个嘛,不是很方便。”月山低下头,笑了,“因为也没有学术课题研究,如果被琼恩先生知道是我还在研究幽灵,会被责骂的。”
琼恩应该是空间站的管理成员之一,赵弗安大约有所了解。
“为什么?”
“先前我确实曾明确提出过要调查幽灵,空间站组织并派了科研人员来,但花了很多时间精力,也没找到线索,好事者就怀疑视频造假,或指控我在暗地里谋划什么、煽动什么,空间站为了管理考量,就心照不宣不再提幽灵事件了。”
“那惠美教授让我来见你。”
“欸,那是因为惠美教授是很温柔的人。”月山笑道,“总之,也感激赵先生能让我重新燃起幽灵研究的希望。”
“是为了复活月山英志吗?”赵弗安好奇地问。
“不,那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
赵弗安不置可否。
第十四章 宁五月
失神时,菠椒常梦见米耶。
在梦中,她自由活动、思考,同清醒时一致无二。
有一回,菠椒道:“我一无所有,你一定会失望。”
米耶却摇头道:“现在还远未到抉择时刻,菠椒。
“灵蕴藏在亚琳最深处,赫姆斯需要肋骨来承担化形的容器,到了夜里,你自然会做出抉择。”
菠椒感到茫然,她费力地转过身去,想瞧瞧米耶隐没在暗影中的脸,仿佛只要看到对方,就能理解话语的关窍所在似的,占卜师故意转过了身,消失在了黑黢黢的远处。
风铃声。
回过神,外面发出阵很不寻常的骚动。
果不其然,才走到大厅,广播就里传来了阵陌生男声。
“我是卢卡埃。
“舟渡信息局的同志们,你们好,我是卢卡埃。
“如各位所见,贵局的防火墙已经被攻破了。”云云
听到这些话,菠椒感到茫然,她想到的是曾经外派出国时,在非洲工厂遇到的火并事件。在最初一刻,她也是同样手足无措。
在这二十多年中,她看重的事很少,而不再珍惜性命。安宁比一切更重,面对罪犯,则毫无怜悯。压榨自己,也成了她的坏习惯。
沙英艾的脸阴沉地像只秃鹫,他跑到一旁,像个弹力球般跳了起来,扯下了大厅的广播的电讯线,大吼着命令所有人安静。沙英艾点了共七人,包括钱傅和宁五月,到了战略中心——战略中心的广播是开着的,而大厅里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卢卡埃的声音,依然在音箱中,像个可笑的程序一样咿呀作响:“……接下来,为了避免伤亡,请诸位立刻按照我说的做,两分钟内,请寻找附近一台信息设备,登入超网,随后通过转跳技术连接到深网分叉节点XCT753846115进行联络。
“重复一遍,请在两分钟内登入深网分叉节点XCT753846115,每怠慢一分钟,我就会随机杀死一名正使用超网的舟渡市民。
“时间从现在开始计算:
“一百二十秒。
“一百十九秒。
“一百十八……”
依然是老一套,唯一不同,卢卡埃借助超网信道死亡威胁,众人感到困惑。通常,超网通讯安全性已得到证明,即便想要杀人,也需要物联网操控机械实体,那并非易事。而入侵信息局,更是如同劫匪抢劫警察局一样天方夜谭。
沙英艾指了指作战中心讲台上的计算机,李嘉松应了声,走到机器旁,着手连接超网。
而沙英艾又同时细致交道着:“菠椒,你和他谈,这个卢卡埃是恐怖分子,已经在碧岛、广圳的数个靠海地级市作案多起,一般是勒索设备,要求把设备运到海中销毁,作案意图不明,只能先按照他的做。”
在局长的语气中,菠椒捕捉到一丝冷漠,或许和久经沙场的镇静相等价,有时候菠椒很难相信,局长平常会是个老顽童。
那时候菠椒就在一旁等待着。
一分钟过去,广播开始了六十秒倒计时,卢卡埃的声音仿佛具有催眠性质,而众人被裹挟在一种前进的错觉中,菠椒感到有些烦躁,她看到李嘉松满头大汗,仍未打开设备,心感不妙,便支开了对方,亲自调制。
从方形面板显示的数据来看,信道不稳——
绿色、红色……
通讯信道的丢包率忽高忽低。
菠椒推测,卢卡埃攻破防火墙利用了漏洞:信道溢出。即占用大量的信道资源,强迫人工智能切换防御策略,伺机以溢出流将智能病毒注入到本地系统,从而实现骇入,当然具体的实现过程更为复杂。
这类技术手段极端复杂,足以说明卢卡埃技术精悍——如此能人巧匠,又为何要干这档子事呢?在这个世道下,愿意踏踏实实,脚踏实地的人,也在锐减吧。她略显悲哀地想。
“是溢出攻击。”菠椒解释道,“要转成卫星通讯,本地桥接连接设备。”
菠椒静候着沙英艾在管理端面板前赋权。
就在这等待的时间里,菠椒联想到了撒哈拉,这个词是忽然涌现在脑海中的,就像卢卡埃本身一样唐突。撒哈拉的夜空,那里会同样寂静吗?而自己就与那夜间奔波在流沙上的飞蜥同样可悲。
菠椒想。
还剩下五十秒。
这十秒时间里,菠椒静静地等待桥接,等待完成,又过去了十秒。
没有时间再思考什么,她熟练地打开须弥境,登入超网,带上脑电信号突触,建立感觉流。从技术角度而言,深网并不存在固定地址,只存在虚拟地址,因为步骤繁琐而复杂,需先进行多级代理访问,后对节点可信度轮询,获得授权后,通过碎片节点的信息流,人工智能才会对访问场景进行想象建模。这个过程被称为深握。她担心时间已经所剩无己。
三十秒。
打开身份代理,输入了配置信息。菠椒彻底静下来了。
沙英艾仍旧在指挥着:“顾宇萌,你去大厅叫两个人,反向追踪卢卡埃。”
顾宇萌则回道:“是,沙局长。”
卢卡埃依然播报着——二十秒。菠椒粗略地预估,轮询还需进行半分钟,。
事实上已经来不及,这时需思考卢卡埃此后行动,没有什么头绪。或许卢卡埃会通过某种手段警告信息局,这很难讲。
菠椒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众人,表明时间仓促。沙英艾还算平静,只是要求禹力言去找警察局局长昌翔宇,这不能说无用,但对现在的局面确实没有太大帮助。
最后十秒时,轮询率仅达七成,而场景的预绘制率也仅两成。菠椒强制载入了节点,但继续绘制仍需要时间。
到了最后关头,卢卡埃的声音变得愈发虚无缥缈起来:“五秒、四秒、三秒……”
数到最后一秒时,对方顿了顿,好像在给最后的机会一般。
菠椒认为,这个瞬间已经远超了自身的物理尺度,恐怕有几千年那么漫长,而绘制率的浮动值始终停留在六七成出头。
数千年后,卢卡埃平淡且机械地报出了零秒。菠椒万分刺痛,仿佛荆棘刺的指甲缝血肉模糊。
一切皆在预料之中,卢卡埃躲在暗处,若想要造成什么破坏,信息局无力阻拦。广播中对方的说法是:“很抱歉欺骗了诸位,目标并非市民,而是超网局内的同志,预估有十数人心肌梗塞,会有三成的人死亡,诸位有两分钟时间确认。”
广播完后,同僚们静候着卢卡埃炸弹爆炸,不安同焦虑蔓延着,危险如寒风,拂过战略中心。吕晟睿自告奋勇,去超网机房观察情况。
其中一人则安抚着众人情绪:“别信,警察局没什么安全隐患,卢卡埃只是在虚张声势。”
卢卡埃显然有能力做到他所叙述的内容,里头似有古怪。
窒息般的寂静持续了约半分钟,气氛稍有缓和,似有尘埃落定意味时,骚动再度出现了,犹如歇斯底里突然发作,惊呼声此起彼伏。
脚步声,噔噔噔噔,仿佛爆竹的聒噪,吕晟睿破门而入,语速之急,步伐之快,如受惊麋鹿,他带来了丧讯——超网室有半数的同志心肌梗塞。此话一出,作战中心登时大乱,众人叽叽喳喳、交头济耳,无不浮动着无明焦躁。
沙英艾怒喝声镇静,稳住人心,又说:“吕晟睿,让上机的同志都暂时退出超网,保证同志们的安全。菠椒,继续和卢卡埃周旋。”
此时,须弥境终于完成了超网深握。
菠椒颅顶传来电极轻微但尖锐的嗡声,大屏幕上显示出数据流。沙英艾、钱傅同李嘉松凑近了过来,一同观看着,但菠椒能看出来,众人流露出了畏惧,频频往门口张望,都心不在焉。吕晟睿在大厅嘶吼着,安排着救护人员的动向,这点也令菠椒感到烦躁。
她镇了镇心神,重新把注意力汇聚在屏幕上,卢卡埃的数据流均以字符串格式出现,该分叉节点内,界面非3d渲染,只有机械数据串,复古且单一。
串流中,出现这样句话:
“这里是卢卡埃,您终于登陆上来了,按照先前说法,我会撤出广播系统,并在该节点进行通讯,如您不想再失去同志的话,请完全按照我说的做。”
看到“失去同志”四字,菠椒仿佛喝了口泥水,卢卡埃变成了如昆虫般四处游走着的生物,那生物趴在肌肤,钻入鼻孔,吞噬着眼眸。
“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设备,两台超网主机,以及……上渡区一号试验工厂的设计图和装载了控制程序的主控电脑,给你们两天时间,装在一辆货车上,送到余渡区台兴路1044号商铺的垃圾桶旁,然后把设计手册丢到垃圾桶里。不要耍手段,不要有人盯梢,不然还会有人送命。”
菠椒她知道自己在冒汗,但是,沙英艾依然注视着他,那老家伙的神情倒很坚定。
一号试验工厂,艺术界赢得了资本注资。该工厂很有噱头可看,按媒体话说,即所谓“女性主义工厂”,缺乏标准工业设计流,灵活且随意——原型设计工厂。工厂自从建成,始终亏损,运行问题不断。无从确认,卢卡埃为何对一号工厂感兴趣。
更令菠椒奇怪的是,卢卡埃如何通过超网节点引发心肌梗塞。
传统认知中,电极的电压极其微弱,且只影响额叶、枕叶、颞叶等新皮质,并不对脑干及其余旧皮质产生脑电交换,不影响生理机能,可已有同志牺牲也是事实。
菠椒不愿再多想。
“开放你们的防火墙,让我能通过摄像头直接看到你们。”
“不可能,开放视讯地址会削弱信息局的超网防御能力,我们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
“舟渡区智能卡车卸货时,仓促移动,碾压死民众一人,如你继续废话,会继续有人送命。”
看到这行字,菠椒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已不得不妥协。
大概有人已经乱了分寸,似乎是李的声音,对方脱口而出一句:“再死人,老沙会被撤职的。”
沙英艾则制止道:“别废话。”
按要求打开了防火墙,局长则让人去联络工厂。
可是对方为何希望设备投入海中呢,尽管许多设备都配有防水外壳,但依然有很大可能损坏,行为就变得匪夷所思,因此菠椒又在深网中问:“你想要设备的话,不必送到海里,我们可以放在海边没有监控的沙滩上。”
菠椒说这句话的时候,着实没什么把握,她知道卢卡埃正通过监控看着自己。
“我知道你想了解更多有关设备的情报。”
菠椒没有料到卢卡埃能迅速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反过来说,如果卢卡埃这般坦白,丝毫没有隐瞒的意味,那自己也似乎可以更进一步,大胆地询问对方的作案手法。
其次便是动机问题。菠椒心想。
本次,卢卡埃并没有直接要求沉海,而要求弃置设备到垃圾桶旁,如需人回收,行动风险高昂,并不划算。
“其实你有这种能力,比如说直接用超网诱发心肌梗塞,根本不需犯罪,信息局赏识人才,我们欢迎你的加入,何必铤而走险。
“信息局可以妥善照顾你希望信息局照顾的人,保证这些人的生活幸福无忧。你也可以尽情使用超网设备。”
菠椒推测,对方是失意分子,如若不然,难以解释对方为何会不计手段的销毁器械,又如此渴望计算机。
“不,我不感兴趣,既然你愿意配合我,就没有继续制造牺牲的必要,这只是个警告。”卢卡埃道,“诸位大可以从心肌梗塞为起点展开调查,但是相应的,也要承担代价——老老实实地按时送去设备,不要做无谓的事情,一切都会平安,我们讲究和平主义,不想造成多余的伤亡。”
对方是一个人吗,或是一个团队?菠椒心想。从对方的词藻中,菠椒总能感受到一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仿佛卢卡埃在用什么机器同自己对话似的。
的确有什么不对劲。
当那头再度强调了务必配合,否则还会有人牺牲后,他们谈及了流程安排问题。
“信息局将在最迟48小时内,将图纸和计算机送到指定位置,需要额外配车吗?”
“货运车足够,请随时保持联系,否则你们清楚后果。”
卢卡埃对诱惑无动于衷,反驳迅速且彻底,没有半秒迟疑。对方的目的明确,只要设备。
是为了得到设备后销毁吗,难以理解。又或者,在销毁设备前,对方已经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菠椒费解地想。
第十五章 陇夜月
镜中人这般瘦削丑陋,脸上画满了符号,她难以承认,那恶鬼般的人,是陇夜月——竟是自己。
那人裹着件单薄的浴袍,面如死灰,双目干瘪如空蝉。道道皱纹,仿佛刻在皮肉上,光照在颧骨处突兀消失了,像游戏渲染出来般虚幻。
而额上、鼻尖,两颊,都被潦草的符号涂满了,甚是狼狈。
紧贴着玻璃,仔细端详,文字潦草而粗放,像某人在愤怒和悲恸中一口气写就,叫人难堪。
数分钟后,终于认出来,字是自己写的,内容是重复了无数遍的“忘掉”或“遗忘一切”之类的怨忿之语。脱下浴袍后,她发现身上也画满了这类句子。
“陇夜月,你遭遇了什么。”
不知道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了同镜中的自己对话,看着那行色枯槁的女人,期待着镜中人能给出什么不同过往的回答。
她隐隐有所触动,陌生男子的肖像浮现在脑海中,打断了她的思绪。肖像的眉毛粘连在一起,嘴唇厚重而扁平,看起来就像都市传说中的梦男。
梦男的脸克制而内敛,蕴含着一股强烈且不可分辨的痛苦,仿佛会随时一跃而起,致自己于死地。自那天起,她再也不敢坦然面对镜子。
而镜中人,仍没有给出答案。
回忆退潮。
“……什么样的鬼魂呢?”
陇夜月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惊魂未定,陈昶落焦躁且气愤,嘶吼着:“你不知道吗,你不可能不知道!”
“抱歉了,我知道你怀疑我,但幽灵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陇夜月惯常于致歉,随后把自己摘干净。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过份了。从见到陈昶落的第一眼起,便感到这个警察同高远山不同,陈昶落散发着疏远感。
为什么自己总能发现他人厌恶自己的那面呢?陇夜月心想。
“我认为是你杀死了沐白舟和何知来,现在呢,轮到我了吗?”方才撞见鬼后,陈昶落就时而萎靡不振,时而摆出幅凶像,“陇医生,你也要杀了我吗?”
警察质询独断且专横,陇夜月感到心忧。
更刺痛她的是,陈昶落再次提起了沐白舟的名字。对方提起沐白舟时,轻飘飘的,仿佛随处捡起树枝般轻易。陇夜月觉得如此被警察怀疑着,很耻辱——这种不悦感早在一年前就产生,且困扰陇夜月至今。
有时候,连陇自己都感到错愕,或在深夜,埋头在棉被中,幻想着如若杀害沐白舟的元凶的人是自己,警察会如何严厉地拷问,又或以何种冤屈走上刑台,自己要承受多么剧烈的痛苦。每这类胡思乱涌入脑海,如匹匹巨象闯过都市,无从阻拦,她都疲乏而失去理智,直到筋疲力尽,再无法思考,便被动的放空一切。
陈昶落接二连三的提起沐白舟的名字,指责着陇,没完没了。连番被逼问,结结巴巴地反驳不出口。情急之下,筋挛出现了,呼吸急促,几近哮喘,过去如厉鬼般幕幕涌现。她欠着身子,不住地抚着心脏。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沐白舟的笑容,哭泣的神色,乃至极度的愤怒和悲伤,亦或片刻的迷茫和从容,都如走马灯,闪现在陇夜月眼前。
“存在是场骗局。”
再次回忆起沐白舟床前的迷茫之语,她再没有力气反驳些什么,仿佛她前些日子早已经溺亡在大海中,而现在只是如魂灵般存在。她突然就明白左腿瘫痪的原因,恐怕在自己眼里,那具肉体已经死了吧。
何其愚蠢。
也许凶手真是自己。陇夜月自暴自弃地想。
陈昶落神色僵硬,终于结束了联篇累牍的质询,褚力识趣地走出了老宅,去外头不知道是抽烟还是闲逛去了。
气氛陷入阵沉默,而娜卢偌温润的声音响起时,陇夜月忽然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昶落,不就是闹鬼吗,你不是从来不信邪吗。”
陈昶落像变了个性子似的没有回答,事实上,从他“撞邪”起,那警察就歇斯底里,判若两人了。
“警察先生,不好意思,为什么要怀疑我呢。”
陇夜月迷茫地张望着对方,犹豫不决地问。
那警察虽恢复了些理智,但还有些焦躁,凭空冒出句:“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令人恶心。”
“哪点?”
警察厉声道:“道你妈的歉。”
又是阵沉默。
余下时间,几人便在闷闷不乐中渡过了,再没人愿意说话。
除去几张关于学术教育的绘本外,陇没找到什么资料,几人很快就回去了。陈昶落和褚力轮次在旅馆外看守了陇夜月三天,陇夜月也不愿回家把事情牵连家人,第四天的时候,褚力似乎休假去了,陇也稍振作了些,便再次同陈昶落提出要去警局调资料看看。这次,陈昶落大概是意识到曾说错了话,倒也没再为难陇夜月,便满口答应了。
“你要看什么,陇医生?”
“何知来的治疗档案,这边有存吗,还是要去七院?”
“都有,高远山应该给你看过部分。”陈昶落恭恭敬敬地回答,像是变了个人。
两人到警局的时候,恰逢高远山大发雷霆,陇夜月没想到,这个憨厚的警察也有过激的一面。他敲打着大厅问讯处的塑胶桌面,质问着周心树诸如为何要调离自己一类的话,但周心树没有回话,只是叫来了局长昌翔宇。
趁着几人吵闹地激烈,没人注意到自己,陈昶落便催促她赶快进去,被人瞧见,影响不好。
“你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吗?”陈昶落半笑不笑地问,一面领着她,快步进了资料室。
“因为何知来?”
“别装了。”陈昶落道,“何知来不是你杀的吗,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他们觉得高远山在包庇你。”
听到这话,陇夜月有些震惊:“这怎么可能呢,我的确没法证明不是这样,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老糊涂了。”
进了资料室,趁着翻找文件的当儿,陇夜月又问:“那你怎么想呢?”
“娜卢偌和高远山都让我照顾你点,我能怎么想。”陈昶落苦笑道,之后,任凭陇夜月怎么发问,都没再回答。
警察很快就找到了档案。
除了第一次看到的何知来的性格气质量表外,还有一堆记录文件同视频资料,看着就叫人头疼。
陈昶落打开了投影,播放了其中一卷。
影像资料其一:
罪犯坐在沙发上受试,安全起见,罪犯同治疗师会面间隔了一块钢化玻璃。
罪犯视线死角处摆放着脑波分析仪,用于实时检测心灵建模,以及红外心跳检测。
罪犯正前方,立着一个追踪式瞳孔镜头,方便心理治疗师检测罪犯话语的可信度。
治疗师(微笑):“你好。”
罪犯(面无表情):“山……。”
治疗师:“可以叫我张医师,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罪犯:“何知来,你应该看过档案。”
治疗师:“是的。”
罪犯:“为什么要问多余的问题呢,并不经济。”
治疗师:“会显得亲切些。”
罪犯(皱了皱眉头):“我没有想到。”
治疗师:“我们开始吧。”
罪犯(一言不发,沉默,面色凝重):“……”
治疗师:“能否说明,山是什么意思?”
罪犯:“……”
治疗师(看了眼仪器,确认没有异常):“当然,你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只像朋友一样聊一聊,都没有问题。”
罪犯:“请便。”
治疗师:“那么——”
罪犯(突然打断,然后指了指死角):“我知道你在看那个东西。”
治疗师(示意警察关掉设备):“它让你感到不舒服了吗?”
罪犯:“请关掉。”
治疗师(警察将钢化玻璃右侧的机器关闭,但是影片中还是可以看到心灵建模):“关掉了。”
罪犯(低下头,有些恍惚):“……”
治疗师(笔记本上写下“缺乏动机”):“最近有什么不如意的吗,我知道放风的时间并不多。”
罪犯(继续保持恍惚状态):“……”
后略……
剩余对话相当冗长,主要为治疗师同罪犯建立信任关系的过程,并不成功,罪犯习惯以沉默代替回答,但主动回答时相当坦诚,陇夜月快速浏览了一遍。
随后是几日后的要点。
影像资料其二:
前略……
治疗师:“那些行为。”
罪犯:“是我要那样做,当然,另一方面来说,是有人让我这么干。”
治疗师:“谁让你这么干的?”
罪犯:“没有谁,有人。”
治疗师(笔记本写下“有妄想”):“谁强迫你这么干的?”
罪犯:“我必须这么干。”
治疗师(跟随罪犯语气重复):“你相信必须这么干。”
罪犯:“没法不这么干。”
治疗师:“有原因吗?”
罪犯:“不能透露……”
治疗师(笔记本上写下“强迫观念可能”):“因为你恨信号塔?”
罪犯:“我什么都恨。”
治疗师:“也就是说,出于报复。”
罪犯(神情疑惑):“报复什么,哪里的话,必须炸了信号塔,否则会……额,我不知道。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治疗师:“是吗?”
罪犯(陷入沉思):“是,我一直这样认为,可是你问了这点,我告诉你说,我不知道,这是个梦。”
治疗师:“梦?为什么你会这么形容。”
罪犯:“很自然的,脑海里会冒出梦这个词,要问为什么才奇怪,就像驼鹿一样。”
治疗师:“而你丝毫不怀疑这是个梦?”
罪犯:“怀疑什么?”
治疗师:“那么我们也是梦境中的人物喽?”
罪犯:“是的,你扮演治疗师或者警察,或者别的什么人,你想从我这里知道原因,我告诉你说,我不知道。”
治疗师:“你扮演的角色是什么呢。”
罪犯:“我扮演被你询问的人,所以梦就是这样,你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而我告诉你这一点。我见过一个印度人,他告诉我,我们都在湿婆天的梦里,我认为他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没有人能醒来。”
治疗师:“你还要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罪犯:“没有了。”
后略……
依然无法判明罪犯的动机,但是患者的回答显然带着强烈的妄想色彩。
陇夜月直觉认为,何知来曾遭受过虐待。
影像资料其三:
前略……
治疗师:“现在,你知道这是现实。”
罪犯:“还是没法确定,但是我肯定我不知道阿福已经走了,我还以为我什么都知道,或许所有人都疯了,但永夜的梦怎么不能叫人疯癫呢,所以就是这样。”
治疗师:“阿福是谁?”
罪犯:“一只乌龟,有天不见了,也许是从窗台爬了出去,那么高,很容易掉下去吧。”
治疗师:“为什么提到它。”
罪犯:“不知道,也许我想救它,但我不知道它去哪了。”
治疗师:“这和你炸信号塔有什么关系吗?”
罪犯(沮丧):“可能就是为了救它,我肯定妈妈不知道这点。”
治疗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罪犯(较笃定,又突然说):“我认为梦和现实没有什么区别。”
治疗师:“这可真是——”
罪犯(忽然木僵):“……”
治疗师(示意警察打开检测仪):“何知来?”
罪犯(数据显示他什么都没听见):“……”
治疗师(更大声些):“何知来,能听见吗?”
罪犯(知觉紊乱):“……”
治疗师(对着警察):“心动过速,应激出问题了。”
警察:“他在害怕?”
治疗师(看了一眼建模,何知来的信念显出紊乱态):“没有,先来剂精神镇定剂。”
警察(控制钢化玻璃内的机械臂注射):“要不要叫精神科医生来?”
治疗师:“不是器质性疾病,帮不上忙。不过进来看着也好。”
医生(走进门,看生理表征):“心跳过速外,但机能倒正常。”
治疗师:“再打一剂植物神经调节剂。”
警察:“好了”
治疗师:“开放脑外芯片网络权限。”
半小时后……
罪犯(缓过神):“……”
治疗师(满头是汗,写下“紧张、偏执——混合型精神分裂”):“……”
罪犯(忽然):“是有原因的。”
治疗师(强镇精神):“什么原因。”
罪犯:“泥地放了炸药,信号塔下也放了。土很潮,刚刚下过雨,用铁锹挖了很久,确实要挖那么久,这点我早就知道了的。但需要那么做。他确信要这样做,我听他的,所以我又想到以前,还有后来,都是这样,一直是这样,向来是这样。我对此很苦恼,但也没有办法……。”
治疗师(期待罪犯继续说下去):“嗯。”
罪犯(二度木僵):“……”
治疗师(转过去看着警察):“又木僵了。”
警察:“还要注射吗?”
治疗师(担心):“不要,静静等着。”
十余分钟后,罪犯再次缓过神,并保持沉默,治疗师决定收工。
治疗师(临走前,传给警察处方):过两天再来,里面开了卡利拉嗪,还有五期的谷氨酸能。
警察(小声,听不清楚):“……”
治疗师(笑):“我尽量。”
警察:“慢走。”
后略……
陇夜月大致翻阅了一轮资料。
高远山突然进了资料室。
“高远山?”陇夜月心情好了不少,“怎么样了?”
但高远山习惯性的想捞根烟,往上衣一掏,发现一根不剩。
“什么怎么样?”
“没什么。”陇夜月忽然有些语塞,“我指警局的事。”
高远山苦笑着,半眯着眼睛,咳嗽了两声:“好好找找线索吧,就靠你了。”
“老高,是有进展,那天没来得及和你说。”
对方来了兴趣:“什么?”
“我以前就认识何知来。”陇夜月道。
第十六章 聂正平
微光下,马立的脸孔显得有些狰狞。
看着马立全神贯注地操弄着怀间的银匣,聂正平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今日之事实在是超出了自己的理性极限,聂正平已经不热了,但马立兴许是太过兴奋,依然在流汗,白色的衬衫被飞溅的尘土弄脏了,眼前这个人有些不像是过去在政府部门中认识的那个党员马立。
聂正平一直觉得,自己形单影只。有一次,他在镇北的八字桥上,偶然间遇到了用吉他弹奏二泉映月的流行音乐人,更令他恼火的是,这个年轻人居然用一幅志得意满的神色,将二泉映月改编成了后朋克式的重金属风格。他觉得这荒谬极了,吉他手自以为狂放悲怆的扫弦,在他眼中都充满了油腻的自恋臭味。那时,他说不上是对是错,只觉得不可思议,深沉严肃的时代走远了,迎面而来的是一个轻浮的不可一世的时代,他觉得自己无处安家。
更为严厉的说,那个时代兴许从未出现过,也从未消失过。这是如今聂正平的心声,他看到的是一条丑陋的疤痕,当他在那车房与集装箱间,他看到了,当他在工厂与死狗间,他看到了,当他望着这无休无止的银匣时,他看到了。
聂正平觉得自己羞愧难当,难堪重任,有一夜,他望着窗外星空,想起加缪的名言“这个世界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就是自杀。”接下来,他却立刻感到自己矫情的厉害了,只好哼出一句“死亡只是弱者为了逃避真实生命意志的借口。”来缓解尴尬同不适,随后,费力地思考着该如何挽救自己的生活,结果却不到片刻就睡着了。
早晨,他总被保姆叫醒,对方备好了可颂和牛奶,也备出一瓶葡萄糖饮料,睡眼惺忪的时候,他会唱起玉置浩二的《夜色》,一面迷迷糊糊地想,这时代糟透了。他不想结婚,尽管追求自己的女性不少,但他知道那些女人的底细。除了马立和几名下属,聂正平谁也不信,就连自己的保姆也是,他不让别人接近自己的工作桌,如有什么项目,也照样在会议厅谈。
聂正平这样的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满足,既不相信神话,也不相信他人。闲暇时,不过一根一根数着手指,默算自己还能在世上活多少时日,最孤单的时候,他会打开聊天人工智能,照着川端康成的对白,逐字逐句地输入到聊天软件中,看神经网络会回复怎样的台词,有时候,看见曼妙的对白,他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电影院的银幕闪动了几下,须臾,光芒恢复了。聂正平不知道马立做了什么,但是银幕上展示出的画面是自己孩童时的模样,他骑着一辆脚踏车,穿行在城市街道,映像中,他会在穿过马路时被一辆疾行的摩托蹭倒。聂正平全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他惊讶地站了起来,想让年幼的自己停下,银幕很快熄灭了。
聂正平尴尬地坐回了红椅,他深陷入其中,稍感放松。侧过头去,看着马立的双臂操弄着银匣,银匣似乎被折叠了,形状有些怪异。
“你在做什么?”聂正平这样问。
“把他放回到自身去。”马立这样答。
然后,聂正平理解了全过程,马立尝试着把内匣翻转,想尽办法放到外头来——内部是外部的外部,于是,较里面的匣子被移动到了匣体外侧,在不破坏拓扑结构的前提下,整体做了一次逆变换。在通常情形下,这是不可能的,人没法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来,再把外头的东西放到里头去,但银匣可以——过程恰好相反,马立先试着把外头放进里头去,然后才把里头的匣体拿出来,最后,马立成功了。
“让我们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内匣被马立轻轻地翻了个面,在不破坏原来的结构的情况下,外层的被塞进了匣子的最里层,而内匣的则被翻了出来,“真是诡异了,我真做到了,真是疯了。最外面的盒子塞到他自己里面去,但是,他进去了,拓扑学上可以解释的,我认为盒子不是刚体的。”
聂正平心中想的是:马立蠢的不可救药,这只能说明匣内的时空并非欧几里德结构,和刚体并无关系。
在马立翻动银匣的瞬间,银幕再次亮了起来,但当聂正平注意银幕的时候,它已经熄灭了。
马立道:“起效果了。”
“我没看清银幕上的内容,再试一次。”
马立继续尝试翻转银匣,“聂正平,麻烦你盯着银幕,上头的内容,也许是给我们的提示。”
聂正平心想:用不着你提醒。随后,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上的内容,匣口被打开了,他从银幕中看到了一个太阳,一个沸腾着的,绘制着无数分形的太阳。他确信自己在梦中见过这副场景,如此记忆深刻,蔓延着蔷薇和紫藤花的赤红色,戴着金项链的欧美人,一连串的鼓点和打击乐。如群蜂般环绕着,萦绕在管弦乐旁。
这一连串的幻觉消失后,聂正平看到了孤独的太阳系,火红色的等离子体上居然缠绕着积星盘,沿着法线方向射出几道尾流。烈日仿佛是要挣脱什么一般,迸射出成千上万道流炎——一场巨大的太阳风暴。耀眼的赤弧打着转儿跃出球面,黑子在湍流中生灭不息,太阳仿佛被挤压着,轰击着,完全超过了物理学所能描绘的范围。聂正平有一种错觉,他能同时看到光球、色球和日冕层的悸动,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太阳变成了一种活生生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了玛雅和太阳神拉,踏着赤红铁板高歌的瑶族人,黑色的牙齿,跪拜着明日的拜火教信徒,甚至是传唱在史诗中的阿波罗。
火焰更甚了。
一团团形似牡丹的流体在太阳的表面盛开,覆盖着的油膜,奇特的,漂浮着的戴森球体,聂正平不确定那包裹着太阳外壳的成分是什么,但就同能量疏通管道似的,吸收烈阳的光热,输送给寄生于太阳外的虫豸们。诗人游唱着海山浪花歌,站在演说台上的绿党人警告听众毁灭终将会来,于是他们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知疲倦地言说着,几乎撕裂成一道创口。
而高悬在空中的,不是一个太阳,而是两个太阳,三个太阳,一连串的太阳,千亿个太阳。如同精致的,被神明依次排列的,一个个的,精美的展品——被放在了银河系的这头到那头,像是橱窗中的弹珠,一连串的地球,看不到尽头。衰败的红巨星,年轻的白灿灿的太阳、黑洞、行星。极速略过,浮光掠影,像是高速行驶着的车辆,两侧不断闪过的背景。
转瞬间,一切又复归寂灭。
没人说话。
马立拍了拍聂正平:“怎么样,什么感觉?”
聂正平觉得自己不大说得出话,仿佛被按在太平洋的海水中浸了几个来回。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一连串的图像如跑马灯般闪过,头晕目眩。过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闭嘴吧。”
穿过混沌的银匣,下一个匣盒中,依旧是电影院——他们看见了播放着诡异星空,随后又进了下一个。
如是重复,他们分别在银幕上看到了:纷乱的光点、球体组成人造星球、荒凉的沙漠、最终塔、电子云……
很难用确切的方式命名它们,感观图像的流动,将词语锚定在直观上,聂正平疏于此道。
当两人再次进入另一内匣后,他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大银幕,上头展示着新海盗党的演讲稿,聂正平凑近看了,写的很工整,用的是花体英文,写着诸如:版权是互联网圈地运动的谎言,各位同僚,清醒吧!如无公平公正、互联互通的网络,而是任由软件肢解生命鲜活,则吾等的爱恨情仇,都将被仇敌一齐剥夺!看看自己的身体吧,诸位!这一类词藻。
“克里尼奥。”马立道,“这是他这小子五月份在费城做的演讲。”
“我听说过他,为什么匣口上会放这个?”
马立两手插在口袋中,也凑近了看稿件:“天知道,要我说,没准银匣也在他手里,潘多拉有几个分身也不奇怪。”
聂正平很快就对通稿没了什么兴趣,上头的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煽动对公司巨头的仇恨,鼓吹去中心化的解域化的量子网络机群,但白人的底层技术从业者很吃这一套。
随后,聂正平发现,电影院的中央立着道方方正正的立门。
聂正平深吸了两口空气,穿过了木门,他没有期待自己会穿越到何处,却果真这么做了,显然有些冒险。跨过大门的躯体,失去了感知,全身更像是被吸入涡流,就像面向宇宙空间敞开的真空舱门,来自躯体内部的推力,沿着脊梁骨向胸腔方向送去。转眼间,电影院消失了,但眼前的东西什么也不是,他说不上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还是压根没有看见。半梦半醒,记忆如风散去,困意汹涌袭来,仿佛潮水——青绿色的,泛着白色沫浪的潮水。行走在海岸线上,迎面而来的是海风,徘徊在低空的海鸟群,一座连向半岛的桥梁,寺庙,飘飞的红系带……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穿过了茫茫海天,那从未有人涉足的角落,被遗忘的,无法命名的失落之地。聂正平望见了浊银色的管道,成排的通风口,错综复杂的天花板,身下是一张舒软的床,好像是席梦思的,好像不是。
他感觉自己虚弱的厉害,喉咙又干又燥,胸口闷的慌,像是被缅甸蟒缠了五六圈似的。聂正平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坐不起来,他太劳累了,只想继续休息下去。于是保持着睡姿,闭上双眼,默默回忆着一切。
银匣、神色匆忙的公务员、工人、阡亚公司、一扇门。
自己曾推开了木门,光线柔和得仿佛不是人间,荡人心漾之处,难以言说。
门大概两米高,很容易摸到顶面,宛若1:3:9的黑石碑。
接下来的事,他不记得了,暖光的包围下,数秒也如千年般漫长。
颅后有异物,他闭着眼,抬起左手,试图触摸后头——像是被管道或是合金骨架,夹住了后脑勺。他想坐起身子,这才发现,头被彻底固定住了,动弹不得。
睁开眼睛,双眼困乏,于是闭上眼,又睡着了。
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也可能只有十来分钟。聂正平梦见了江之岛的电车,以及无云的碧空,摇铃电车喘着气儿缓速驶来,仿佛一群小象,月台上站着不见面孔的女性,看不清是谁,在同他招手。
梦境退散如烟,顷刻就消得干净。
聂正平的体力恢复了些,再度睁开眼时,自觉好多了。
用手摸索着四周,耳朵注意着周围的声音,有人说话,水流声,隔着地板——下头似乎有机器在微响着,聂正平想到了医院的心灵建模,他曾经去过——是在下访街道时去的,医院很干净,让聂正平想到了白瓷碟。他动了动身子,右臂像是被东西刺穿了,他不敢再乱动,左手试探性地摸了摸,是输液针头,刺穿了表皮。他忍着痛,借着眼角的余光,把那吊针一把拔下,这下两手都能自由活动了。
他摸了摸身下的床板,还算宽敞,有两人半宽。于是他确信自己的确身处在医院里,旁边持续注射着葡萄糖等混合营养液,似是在维持肌体活动。
聂正平揉了揉自己的面部,只觉五味陈杂。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坐在阳台的暖光下,耐心地翻看着什么,阳台的多肉生长的很旺盛,吊兰的根儿挂着清澈的露水,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夜雨。二十年后,东南方建造起了穹顶,再也不见黎晨的朝阳,巨构建筑重筑着,像野兽一般生长着。无论是天穹,还是折射着天光的高层建筑玻璃,更不要提那聒噪的空轨。童年的和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被割成成千上万块的城市,以及永远只能活在在他幻想中的那个安安静静的孩童。
聂正平摸到了后脑勺,几根管道插在了颅后的神经槽——虚拟现实的接入端口,里头装载着神经元件。如果能将这些神经索取下,自己就有机会从病床上挣脱。
他轻轻晃了晃,想看看那些东西固定的扎不扎实,脑后有些钝痛,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伤到自己,所以尽可能小心的尝试着。神经索群和头骨连接处似乎均有塑料环固定,对着其中一个转了转,兴许可以转开。朝着逆时针方向拧了几圈,果然松动了,但还没彻底脱落。环上有一个按钮,不怎么好按,还是按着了,其中一圈塑料环沿着神经索滑了下去。因为脑袋动不得,那些神经索还是没法直取下来,太阳穴处的夹板把头彻底卡死了,夹板旁有两块螺丝,拧的很紧,很难放松。
外头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嗒嗒作响,急促不断。
片刻后,声音停在了门口,低沉的男音响了起来。
“聂书记,您还很虚弱,不要乱动。”
看不清来人的脸,应该是个医生。
“这是哪儿?”聂正平问。
“军区医院,在给您检测脑电水平。”对方答道,“您放心休息,黄岭同志已经去处理公务了,您安心休息。”
听到这话,聂正平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第十七章 宁五月
在无尽的外扩之中,怎么样才能看到一个漫无边际的自我呢?
宁五月并不喜欢菠椒,可众人早已经叫习惯了,有时候,她还主动要求着别人这样称呼,可见菠椒已经取代了五月,凝缩成了一种坚硬的外壳。
一个人是看不见自己的,那什么是自己呢?宁五月认为,自我是像太阳黑子一样炽灼的温点,是一个分外明晰的,高热而不可直视的盲点。借着余光,才能瞥见,一旦注目,便毁人双目,夺人心神。
菠椒从深网中离去,她关闭了渲染,画面便暗淡了起来,再无法捕捉到任何东西。
“查到了吗?”有人问,听起来像是吕晟睿。
“没有,藏的很干净,没留下蛛丝马迹。”
她从超网躺椅上坐了起来,在方才那段深网茂林的长途跋涉中,她费尽心神,但一无所获。
卢卡埃如果在信息局内,定是个比自己还精明的老手。菠椒心想。除了一些碎片日志之外,再没什么了。
聊胜于无。
昨日,同僚们开着大客车,根据卢卡埃的要求,把设计稿连同主机送到垃圾桶旁后,卢卡埃又改变了主意,让同僚们把设计稿丢在垃圾桶内,然后东行数十公里,直达江湾,将主机沿着高高的堤坝,投入了入海口中,销毁了。
而设计稿,数小时后,同僚们再去翻找时消失无踪。于是沙英艾要求调用监控,看看是什么人取走了文件,便通过垃圾桶旁店铺的视角,来回看了数遍,到底没看出什么名堂。
奇怪的是,设计稿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至于将设备投入海中,倒毫不意外。
次日,警署派了几名警察组成了联合调查小组,专门追查卢卡埃事件。从信息局的闲言碎语中,菠椒还听闻说,沙英艾被聂正平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不知真假——事实上,数日前,王丰又带来了些有关克里尼奥去世的消息。菠椒细想之下,还是决定整理整理材料,把相关的资料通过超网链接私下发给聂正平,但是书记至今没有回复。
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沙英艾,市里的政治局势问题,沙英艾只是零零碎碎说了个大概,因此宁五月认为,有些问题甚至连沙英艾本人都不甚清楚——其次是,市长热线自昨日起,也无人打通。
于是,她又想起了王丰夸张矫揉的说法。
“聂正平有危险。”
至少从两年前起,她就常常担忧未来,未来总是出人意料,而她已经循规蹈矩太久了,久到与这张菠椒的假面合为一体,难分彼此。因此,很难说她现在真正有什么欲望,倒不如说,是担忧命运如山倒的危机感驱动着她行动。而在基层,所能做的又太有限。
她认为,人本身只是被命运之石,所碾碎研磨出来的齑粉。如果将人放在暗夜里的话,不到片刻,就会被强风吹散。但是命运同样需要人类,就像面包需要酵种发酵,而将其膨大定型。这也说明,点燃灵魂,也同样只需一把火。
因此,她学会心直口快很久了。
会议上,市警察局方面带来了好消息,追查卢卡埃的线索又多了一条,即信息局心肌梗塞而幸存下来的同僚们,产生了类癫痫的症状,而警察们提到的另一个人是业已去世的何知来。两个案件,因心灵建模相似而产生了交叠。
那会议厅,大概有百十平那么大,中央则是个圆桌,自己则坐在正对着大门的方向,信息局的领导层都参加了,而警察也来了不少。
“这位是精神科医师王无郭。”一名警察向信息局的人介绍道。
菠椒猜测对方大抵也是精卫的人,近来,虽在庸人口中有什么系统和系统之间的门户之别,但随着政治局势收缩,交流只会愈发密切,在高校的科研机构,除了俄罗斯、韩国、日本人外,甚至多了许多伊朗人与刚果人的身影,背后想必也同中东地缘关系,与非盟的组建有不少关系。
但这并非什么大同之兆,相反的,菠椒认为,其中尚有撕裂之处无法揭明,就如同盏盏花灯,谜面仍藏在灯芯光芒之下,而众人则视而不见。
“……所以,你认为是某种联觉?”有人问。
“啊,这个问题就复杂了,复杂了。”王无郭抬了抬眼镜,俨然一股老医师气派,“至少我们知道超网对脑来说不是绝对安全的,还是有风险的嘛。”
“几安培不到的微弱电流,那又能有什么风险?”又是名超网医生,“安全性是可以得到试验保证的,经过大量生物测试,你能为自己的话担责任吗?”
“已经够了,同神经突触的生物电流相比,莫牢多了。”王无郭将手中的签字笔一转,在菠椒看来,这个老医生大概医术精湛,因此也养成了固执的习气,无论谁说什么,都绝不看在眼里,“小同志,我研究的东西,还在审稿呦,证据是摆不出来的,但是实践的经验,那是有个。”
王无郭摆起了老资历,确实震住了场子,至少在医学方面,没人再生硬反驳。
话题逐渐谈及原理。
“……能解释一下吗。”有年轻人问。
“问的好。”王无郭道,“问题很简单,不是电流对人体有害,而是你的新皮质和旧皮质之间的关系,超网作为一个,外来的符号性的介入,能在多大程度上引发症状,这个东西,是我们关心个问题……”
“符号是拟制的呀?”
“当然了,是虚拟地。”王无郭道,“虚拟弗代表不会引发症状,比如说癫痫,就会被这个声光电激发,也是很明显的嘛。在催眠状态下,引导人绷紧身体,就能让人肌肉僵硬,像铁人一样躺着,甚至站立着一个人都不会塌陷,而这个,暗示感受性高个患者,经过诱导,就会回忆起一些早就遗忘掉的事情。这说明,光光靠语言,就能做到很多不得了的事情,那超网,微弱的电极,能做到的事情就更多了,是不是?”
“那也不可能引发心肌梗塞,脑干不同于植物神经,这也是事实。”年轻人据理力争道。
“卢卡埃做到了,何知来没有器质性病变,现在已经死了,都能证明上述结论是正确个。”
正当讨论陷入僵持时,一名双眼失神的女子从门外进来了,那女子柱着柺杖,无比疲惫,几日几夜没睡好觉一般佝偻着背。
菠椒总觉得对女子有些映象,似乎在何处见过,也是在这个时候,会场里的几个警察都转过头去,望着女子,露出幅惊讶的神色,于是菠椒推想,那些警察大概都认识她,但怎么看都有些不自然。
其中一个年长的警察忍不住站了起来,尽管放低了声音,菠椒还是听见了:“陇医生,你怎么过来的?”
“老高,这不是有协查证件吗?”那女子平静地笑了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半道儿闯进会议有什么不妥。警察只好找了个外围的椅子让女子落座。
那女子时不时抵着前额,陷入一阵沉思,又扬起头,看着会议厅的白墙、裸露的下水管道、插座、甚至是飞来飞去的蚊虫。但她并没有走神,相反,是过于投入的缘故。陇姓女子听着听着,就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不时记录些什么。
菠椒觉得,这个女子同自己有几分相像之处,她从闯入会议起,就带着一种执着,而旁人看见的是高傲,对她自己来说,却从不能意识到这点。因此这种外显的高傲就把内里的执着衬托的更为可贵了。
会议结束后,菠椒在廊道上叫住了独自离去的女子,先是简短自我介绍,又说:“会议听的很认真,看你是精卫的人吧。”
“算……以前算是吧。”她撑着柺杖,不怎么美观的躬身,微微颔首,像位老太婆似的,她为什么总看起来这般苍老呢?
“但是其实已经离开医疗系统一年了。”
“那么是去警察局了?”
“也没有。”说到这,对方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似有什么苦衷,“该不该说好呢。”
正当那女子迟疑时,一名中年警察过来了,似同女子相识。那警察是这么称呼女子的:“陇医生”。
当宁再次听到陇这个姓氏的时候,猛然回忆起一桩案子,学术研究院的一名沐姓的脑科学博士死亡,而那人的妻子姓陇,名夜月,因为这类姓很稀罕,所以她记得很牢。眼前的人是陇夜月。
想到这里,线索便通畅了,按陇夜月方才的说法,她曾在医疗系统就职,而沐白舟又死的蹊跷,现在被警察局的人拉回来协查。从警察惊讶的神色来看,想必是没邀请,而她不请自来吧。
果然,警察以为自己是要查陇夜月的证件,于是有意无意对自己强调道,协查也有参与权一类的话。宁五月就说,自己只是对陇夜月好奇罢了。归根结底,或许是因为宁五月喜欢做事用心的人。
解除了误会后,宁五月知道了那警察叫高远山,她本想追问沐白舟案件的细节,不过担心眼前的女子会因此而感到痛苦,便没有牵扯太深,因此概括性地说:“这样看来,这些案件,都事出有因。”
“呵,恐怕比表面看上去要复杂多了。所以啊,我知道有些人怀疑陇夜月,但从这些复杂的案情来看,显然凶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系列的社会组织嘛,这陇医生一个人,怎么可能呢?”
高远山的这句话也很有意思,表面看起来是在和自己对话,实际上是在安慰陇夜月,而且从话里头,能听出来,警局里有许多人不怎么信任陇,确实曾有传闻认为,杀害沐白舟的人是她的妻子陇。
女子听到高远山这话,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宁五月知道里头有段纠葛,如按照这个势头继续对话下去,恐怕就没自己插话的机会了,于是她单刀直入地问:“陇女士,你对案情怎么看?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也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对我们都好,怎么样。”
“你问我就会告诉你的,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陇夜月道,“我认为这是种较为严重的惊惧症,抱歉,是严重的惊惧症引起的精神分裂。”
“那么引发的原因呢?”
“应当和超网有关。”陇夜月道,“这也是会议上听王教授拆解才想到的,何知来是我接诊过的患者,我丈夫……”
说到这,陇夜月皱起了眉头,似乎很是痛苦:“沐白舟他……死前性情大变,真是叫人苦恼啊……”抱怨着,陇夜月又说:“得把阿舟的死因查出来,不然我就没法安心。”
“你打算为此做什么呢?”宁五月反问道。
“丈夫死亡前后,自己干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能是应激创伤吧。”陇夜月没距离感地和盘托出,“昨天,我去看了何知来的影像,然后,我听说了恐怖袭击,这世道呢,真是叫人烦恼哩。”
“请节哀。”
“别让私人情绪影响判断。”高远山这话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宁同志,您怎么想呢?”陇夜月抬起头,看着宁五月,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看起来很容易动情,对于陇夜月,宁五月实在是不想谈什么条件,她像被过去的幻影吓坏了。
“我习惯按照信息局的思考模式处理问题:既然是个复杂的案子,从策源地角度来看会比较清晰。”宁五月沉默了片刻,又说,“如果是超网并发症,就不大可能只集中在舟渡,对吧。”
高远山道:“宁同志,按你的意思,这些病患都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
“卢卡埃用心肌梗塞杀了我们六位同志。”宁五月感到一阵悲伤,“恐怖袭击可以诱发心肌梗塞,诱发惊惧,或许原理是相同的,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高远山道:“且从利益动机上来说,卢卡埃并不是普通毛贼,传统的刑侦手段已经失效了,这是口井,坚决不能往里跳。”
那么答案就很清晰了,与自己原先的判断一致——有一个或数个团体利用超网制造了精神分裂同心肌梗塞,简而言之,其中有利益关涉,有人从他人的疾病中获益。
电话铃声打断了谈话,是高远山的,他接了起来,一脸和气地喂了两句,神色很快转变成惊诧。
“失陪了,紧急任务。”警察憨厚地笑了笑,转身小跑着离开。
然后是自己的手机响了,她直觉认为是要件,于是示意陇夜月稍等,看了眼,是沙英艾打来的,接了起来。
“喂,菠椒。”
“老沙,什么事?”
“我也是刚知道,聂正平和马立两天前消失了。”
“谁……什么?”
“省领导。”
“老沙,你等等,找个地方跟你聊。”
宁五月有不详的预感,她掏出上衣口袋的明信片丢给了陇,示意自己要先离开,让对方自己先走。
沿着走廊,走到个没人的角落,继续同沙英艾通话:“老沙,你说,怎么了。”
“你妈了个逼的。”那头的沙英艾又飙起了脏话,“这他娘的可是绝密消息,聂正平和马立在阡亚被无人机袭击了,失踪了两天,昨天晚上,分别在上渡区和下渡区找到了两人,都奄奄一息意识模糊,到现在书记还在军区医院治疗呢。”
“你可没拿我寻开心吧?”
“千真万确了,你是不知道,那个马立一醒来就气的大骂一通,接着就找昌翔宇组织警力,包括市和地方公安局,准备明天就去抄阡亚总裁家去。”
“怎么抄?”
“直接按抓捕罪犯的待遇来呀,袭击市领导还了得?”
“那没有我们事吧?”
“让我叫了两个网安的去协查。”
“特情处呢?”
“暂时没别的事,不过,你是不是给聂正平私下里发过什么?”沙英艾的语气有些犹疑。
“发过什么是什么意思?”
“哼,我也奇怪呢,市委的那个副市长黄岭指名要找你。”
“我?”宁五月猛然想起来,前端时间,她确实稍稍整理了王丰给的材料,发给了聂正平,但她以为那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沙英艾的下句话则更扑朔迷离。
电话那头的沙英艾不知道是戏谑还是在冷笑,声音显得更沙哑了:“有小道消息称,聂找到了银匣。”
第十八章 陈昶落
鸦们蹿上了树梢,停在高处。
如娜卢偌所说,果真是六只。
“怎么样?”娜卢偌浅笑着,举起手机,说要记录下陈昶落气急败坏的模样。
陈昶落匆忙上前,捂住了娜卢偌的摄像头。
“行了,别拍了。”他擦了擦汗水,不由生出种恍惚感,“你再猜一次。”
“飞走三只。”娜卢偌顺从地放下了手机,幽幽答道,话音刚落,便有三只乌鸦飞走了。
“想说明什么,你也拥有未来视?”
陈昶落看着那姑娘一脸平淡的模样很是来火。
娜卢偌没有回答,而是三缄其口,这让陈昶落更觉不快,在陈昶落眼中,自己的天赋,加以警局长期训练,才锻炼出预测未来的直觉,纵然有些不寻常,但依然在可理解的范围内。
然而,反例出现了……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陈昶落忍不住问。
“运气好。”
她的回答令陈昶落更感奇怪。
在过去的视域中,将陇夜月设定成嫌疑人便能解决疑点,但如今,更多事件出现了,从高远山和周心树那里,他甚至听闻了超网恐怖袭击,就连信息局这类高度安防点,也不再安全。
信息局牺牲六人,四男两女,埋葬在寺园路烈士墓旁,其中一名同志,甚至是他的友人,贾鸿云,女儿就读于西大,妻子是从业于家政服务,陈昶落去他家吃过几回饭,贾本人烧的土豆鸡很香甜,今后再也吃不到此等菜肴了。信息局会发笔抚恤金,然而性命无法用钱衡量。
于是,处处是断点,处处是事件——种种案情却如碎镜,晦涩的难以拼凑在一起,稍不留神,便会被划伤手指。
问题在于证据。
“你应该答应我的,为什么要怀疑陇夜月呢。”
“你确信陇夜月的清白?”
陈昶落犹豫不定,如今再没什么能确信的了,刑侦学、物理学、心理学、超网神经科学,甚至连娜卢偌对自己的爱,都让他心生重重疑虑——为何娜卢偌不愿同她的丈夫离婚呢——没有爱情和合法嫖娼有何区别?
事件宛若蛛网,愈想挣脱便束缚愈紧。
娜卢偌收起笑容,闪过丝失望:“昶落,你当然可以相信我。”
“或许你是对的,但我要怎么信你?”
“多动用动用直觉对你有好处,别让他们生锈了。”娜卢偌说,“还有些事情,你肯定会喜欢的,我在超网上,找到了更多有关幽灵的线索。”
“幽灵?”
“就像故事汇对吗,我也很惊讶,月面上出现过类似的现象,改组前的NASA和日本联合空间署曾经发布过调查报告,称其为‘浮灵’或简单叫‘ghost’,灵异现象有多名目击者,月山真树、大野建太、松田雄一……调查始于2074年5月5日,但半个月后,就停止了,再无下文。”
“为什么突然停止了,有得出什么结论吗?”
“因为没调查到什么,现在先雪藏着,是啊,很聪明的做法。”
陈昶落理解娜卢偌的意思,美日的空间站有私企控股,如果一个项目没有什么收益,很容易停掉。其实也可以预想到,未来月面观光技术成熟,富盛和康威会再度把浮魂拿出来炒作,
陈昶落想到了他曾阅读过的一些论文,曾有学者从文化角度分析过“都市传说”,他们认为,这类传说是新世纪都市及大工业生产为子宫孕育群体臆想,最早可以追溯到二战时期的‘特异功能热’、‘神秘学热’甚至是‘气功热’——化用至月面问题也相同,月面作为封闭、孤立的环境,也会创生出不同于地球的文化氛围。在超网中,经常有人称呼月面的工作者为“月人”,这也已成为常识。
娜卢偌又说:“昶落,月亮上都是科学家,如果各地发生了这类事件,你看,没有人会当真的,但是在月亮上,就没法让人质疑了。”
他无法反驳,而娜卢偌总是告诫他,需要赶快帮助陇夜月找到真相,不然会丧命,也不像在撒谎。可是无论怎么追问,娜卢偌就是不愿意说信息来源。
换作年轻时,若被人提及什么未来视,陈昶落压根不愿理会,只会觉得对方疯的不可救药,而事物存在的界限却变得模糊不清,证据在增加,事实却在减少。
清晨的时候,他从新闻速递看到乌克兰方面的消息,敖德萨黑海,巡逻船出海时发现了三名极右翼分子同一名欧盟官员的尸体,他们全身浮肿,骨头大抵被折断撕裂,其中一人的颈静脉被咬开了,像被狮虎一类的动物袭击过。其中的极右翼分子头领叫米里尼,女性,年仅二十岁,却是杀害了非洲刚果左翼领袖克瓦梅·恩科西的元凶。若真有什么因果报应的话,那也是罪有应得。
于是,陈昶落再度想起了观世音像,那张出现在幻觉中的,陇夜月老宅的像。第二次进入大门后,像消失了,他无法释怀。
下午,陈昶落同娜卢偌去东湖放松心情,很久没有饮酒了,他买了一大箱碧岛,说是要喝醉了再回去。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两人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湖面。
一只只小船飘荡在水中,其次是成群的野鸭和水鸟。
“真丑。”
“不是挺美吗?”
“嗯,好看是好看,可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
“怎么样?”
娜卢偌指着湖面:“像小船一样飘荡着,要去哪呢?”
“去哪儿?载游客去湖心岛呗。”
“去了那儿又能怎么样呢?”
这话简直是莫名其妙。陈昶落心想。又能怎么样呢,无非四处游逛,旅人嘛,大抵都是如此,如不是归家心切,无非四处转悠,派遣忧愁,仅此而已。
“去了心情就好些呗。”
“就好了?”
“大概吧。”
“那我们也去。”
“喝完再去吧。”
直到傍晚,两人都喝的醉醺醺的,根本不再想什么湖心岛,沿着学香街往南走,东拉西扯些胡话,娜卢偌路上随手就拈下几朵野菊花,插在陈昶落的衣领里。
“喏,给你了,省得清明再特地再给你烧去,你还能活多久啊昶落?”
陈昶落就摆出同警察们胡吹的那个劲:“老子还有百八十年也不会死,我又不是高远山那种老家伙,真的是。”
娜卢偌忽然就哭起来了:“好嘛、好嘛……”
“早点离婚吧。”
“我早答应你了呀,可是还要时间嘛,你先去帮小陇嘛,求你了昶落。”娜卢偌蹲在地上,哭的直不起身子。
陈昶落醉醺醺地想:一个人有那么容易死吗,这女人伤心个什么劲:“你起来,多难看,人家还以为我们吵架哩。”
听到这话,娜卢偌起了身,不再哭泣:“那我们走吧。”
昏黄的日光拖出一条长影,那姑娘修长的睫毛尖上闪着暖黄色的光点,仿佛日光凝成的甘露,她背着手,出神望着柏油路面,陷入了沉默。
追随着娜卢偌的视线:一群麻雀,一行行道树,偶有车流、无人机、行人经过。西面的丘陵依然是灰闷闷的,几排电线塔沿着山脊爬坡上去,翻到山后,颇为无聊。
酒精刺激下,陈昶落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去我家过夜吧,今晚,我家小是小了点,但是不缺什么呀。”
那姑娘摇了摇头。
“怎么不好?”
又摇了摇头。
“那么我去你家。”
“不行!”
娜卢偌的脸更红了,分不清是酒精还是情绪激动。
“你这么说,我就非去不可了。”
“真的不行,以你的性格,会闹出人命的。”
“我不想就这么等下去。”
“其实都已经盘算好了。”娜卢偌拨弄着头发道,“都盘算好了,等把未来视查清楚,就和他离婚,这也是为了你呀。”
“为什么老在意未来视呢,那又有什么关系?”
“一年前,我有个朋友就这么死了的。”娜卢偌说,“虽然人总会死的,但是你走了我还是会舍不得。”
“谁?”
娜卢偌又沉默了。
一路往南,离主城区越来越远,房屋也变得低矮稀疏,路过天穹电梯时,陈昶落再度想到了两年前的景象。
“你那时候为什么上去看了看,就走了呢?”
“冷啊。”
“就因为冷?”
“上去就没兴致了,想着,不过这样。”
不知怎么的,陈昶落觉得这是个绝佳的笑话,他迸发出一阵笑意,大笑了起来。就这么乐了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娜卢偌也跟着自己笑了。
结果两人还是像两年前一样,到天穹上边去了。
黄昏的风,不比上回小,靠在围栏上,陈昶落心绪万千。
聊着聊着,娜卢偌提到自己的过去:“……昶落,我小时候就不怕死人。老家不远处有块坟地,我就天天听着唢呐和佛咒声过日子,每回都眼见着殡仪员抬过一方方棺材路过。
“有次棺材没钉稳,盖儿落下来了,木匠们就在路边钉钉子,我跑去旁边看着,那些人也不赶我,就问我:‘小孩,你不怕吗?’我就指着里头问:‘他怎么不动了?’其实我当时年纪已经能知道里面装的是死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故意那么问,可能是想看大人的反应。木匠大概觉得这个问法滑稽,一个一个都笑起来,半天才有人说:‘因为他死了。’我就哦了声,觉得没什么,死了就死了,反正我也从来没感觉自己活过。真是奇怪,这两年我觉得自己还是怕死的,真是的。”
“但从前嘛,我总觉得事情怎么样都行,连结婚也是稀里糊涂的,他追求我,就同意了,没两个月说要结婚,也同意了,其实换别人兴许也一样都会答应。现在想起来,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其实有很多东西你应该知道,可一样也不能说,昶落,你要加把劲啊,要是你走了……”
娜卢偌磕磕绊绊的,眨了眨眼,不再说了。
“那么,你希望我能查明未来视喽?”
“我只是希望你能健康活着。”娜卢偌顿了顿,“只要你能活下去,就算世界毁灭了也无所谓。”
“不许那么想。”
“对啊,不该那么想。”娜卢偌神色黯淡,“我们还是下去吧。”
“你不会又要一个人先走了吧?”
“用你的未来视猜猜。”
“不顶用,这东西出不出来不完全随我意。”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这次就一道回去吧。”
陈昶落觉得自己的心如触水石灰。
下天穹前,陈昶落最后一瞥城市侧影,他觉得有世纪般漫长。望着就城市群干瘪的剪影,他忽就理解了娜卢偌说的“没什么好看”是何种审美趣味。
当他扭过头打算自天穹而下时,他忽然注意到,碧空远方,飞过了一只硕大健壮的白乌鸦。
第十九章 赵弗安
看到西方闪过一道弧光,赵弗安、月山教授、还有两名月人——方高原和诸井修代,就一齐穿着月行服,驾着月行车出去了。
“是陨石吧?”赵弗安操纵月行服不甚熟练,登上月行车后,气喘吁吁地问。
“弗安先生,恐怕不是陨石呵。”月山真树道。
听到月山反驳,赵弗安这才想起来,现在身在月球,没有大气层,陨石也不会发出弧光。那就说明,那个东西更有可能是人造物。
观察三名月人沉默的神色,赵弗安直觉认为,这不像个吉兆。眼看几人没想说话的样子,赵弗安也就不再追问。
月行车很快就到了标定点,一艘半米长的微型货运飞船出现在他们眼前。飞船的因为撞击而碎成几片,内部的货品洒落了一地,大多是些午餐果冻和纯净水袋一类食品。
诸井神经质地弹跳着:“所幸不是载人飞船。”
方高原是中国人,说的也是中文,月行服内部的转译器立刻将语言翻译成了日语:“上月那名驾驶员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方高原和诸井都在月面上呆了五年多,方高原隶属腾龙空间站,而赵弗安则是富盛派来的,并不在一个体系内。不过到了月面上,这类行政系统都统统被联合空间站接管了。而这两人和月山的关系很好,隔三岔五就会来月面生态圈坐坐。
赵弗安问:“上月载人飞船出事了?”
月山道:“欸,不过不是在这附近,而是降到赤道一带了。”
“人死了吗?”说到这,赵弗安突然想起来,自己确实看过该报道,实际上在他映象里,近来飞船的事故率很高。
方高原道:“死了,撞击月面前,飞船虽开启了缓降助推系统,但燃料泄露导致了化学爆炸,驾驶员当场就死了。”
对方说的飞船坠落事件,赵弗安确实有映象——甚至连佐藤泷也都说过什么“近期事故频发”一类的话。
方说完后又走上前,随意翻了翻物资:“这个飞船是从近月空间站间的内部货运轨道上掉下来的。”
“没什么原因,突然就坏了?”
“在碎片和主控系统带回去分析前还没法确定。”方高原说着,一面举起了舱体,送到月行车旁,用条金属扎带把飞船捆住了,“小心点,别把漆面划伤太多,这一块新金属大概重十公斤以上,还是不好拿的。”
月山和诸井也跟着把散落的物资同碎片收起来,放进月行车后头的收纳箱里。
方高原又说:“这类小飞船都是廉价货,除定位系统和动力系统外,什么都没加装,空间站的人估计已经知道这玩意落下来了,但懒得来取。不过,收拾还是要收拾,往兜里放就好了。”
最后这话应该是跟赵弗安说的,意思是让他过来帮忙,于是跟着几人一道收拾残骸。
收拾着,赵弗安还注意到月山拿出了便携显微镜,对着残骸和月壤到处照。
“月山教授,在研究什么呢?”赵弗安好奇地问,手上功夫也没停下。
“欸,你说这个,什么都没有,只是验证些猜想。”
“什么猜想?”
“想确认下,能不能观察到比夸克更低级的微观结构。”
“无理汤?”赵弗安问,“有夸克幽闭就完全没可能——这台便携式显微镜,虽能在内腔室内施放高能粒子束,观测场波动,但是毕竟是便携的,这样随便乱照,只能看到原子级别的微粒吧。”
“欸,赵先生说的是,我只是在胡思乱想罢了。”
“这是研究幽灵的一部分吗?”
“是的。”透过月行服的视窗,能看见月山的脸蓦的红了,“赵先生若有空也帮忙用显微镜四处看看吧。”
翌日,赵弗安乘着太空索道,从近月空间站下降到月面,再乘月行车,移动至生态圈的车库中。
等待车库内重新注气,赵弗安下了车,从舱门进到生态圈的内部,月山等人已经在里面久等了。
“早安,弗安先生。”月山的心情好像不错,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园艺服,一幅田舍姑娘的感觉,看起来也年轻了不少。
“早。”
诸井修代和方高原则在里头吵着嘴,诸井兴奋地沿长椅跳上跳下,而方高原则不住的抬着眼镜,偶尔冒出几句物理术语。当两人看到赵弗安的时候,一致停止了争吵,异口同声地道了声早上好。
赵弗安上空间站后睡眠一直不太好,还有些困倦,睡眼惺忪的,他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钙片吞下,一面慵懒地问:“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赵弗安刚同诸井见面时,就觉得这个学者动作很活跃,因此仅见一面就牢牢记住了他。
诸井一面动用全身,夸张地模拟着飞船的浮动的模样,一面盯着方高原:“在说那个飞行器,是从哪个近月点掉下来的,方先生压根就不懂,啊,这个要先根据碎片计算撞击速度嘛,横向速度不会太快,怎么也超不过五点三六米每秒,问题是下落纵速度,这里面要求加速度矢量,按照我的计算,外壁间来回反射形成二次塑性区,内部结构失稳,产生颈缩,这里就不能简单用钢质点结构模拟了,误差会非常大,方先生想的真是太简单了。”
没想到方高原听了这些话,很是不快,推了推眼镜,又同诸井吵起来了。
赵弗安不禁想:真热闹啊。
“弗安先生,叫物理痴们去吵去吧。”月山道,“请跟我来,有礼物给你。”
赵弗安感兴趣地跟着月山穿过中央步道,走到花簇尽头的大门边,穿过里侧门,沿着生态圈外围的步道再右转,居然凭空多出了间小房子。
礼物是指这个屋子吗?赵弗安诧异地想。
“这是过夜用的,就不需要特地来回空间站了,这样,帮忙处理生态圈数据和材料也方便。”
“前些日子怎么没看到呢,什么时候开始建的?”
赵弗安好奇地打开了房门,往里头转悠着,里头很是白净,除了张新金属床外,什么都没有。
“像这种可塑金属,一天就能塑形好,两天就能用了,前天刚建的,内部虽还没有什么摆设,休息是足够了。”月山道,“弗安先生若是嫌回去麻烦,就睡这吧,多方便啊。”
看着月山的笑容,赵弗安忽有了种久违的归属感。
当晚,他便这儿过了一夜。后面也陆续把生活物资搬到了月室里。其实,按照他的性子,若不是想看看无理汤,索性当个月人也不错。尽管慧美起初只是让赵弗安来月上避避风头的,前段日子,自己打了佐藤一巴掌,那人便自己结了仇,四处申冤,本想着等佐藤消停了,再去美属空间站——既然批过了,研究无理汤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在月上的生活宁静祥和,赵弗安就不怎么焦虑了。
就这么跟着月山搞了半个月的生态圈工作,一日夜晚,赵弗安正在床头读着一本集合论总括性的书集,很是出神,他满脑都是康托尔定理及无理汤,直到小屋的灯泡闪了闪,他才从沉浸状态中抽离了出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一颗球状闪电漂浮在床前,不知道几时飘进来的。
说来也奇怪,那时候,他完全没有惊讶或恐惧,而是盯着球状闪电细致琢磨着,不觉又入了神。
事后想来,赵弗安已然被好奇心填满了——一旦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便会忘乎所以的投入进去,当时也是这样。
他一门心思地观察着球状闪电的直径、形状、色泽、光泽度……甚至几年后都记忆犹新。
球状闪电直径约三十厘米,色泽青灰,通体明亮,宛若凝固了的霹雳。内质中闪动着电弧光,有若雷云。但用雷云比喻并不恰当,闪电内质几乎是澄澈的,是一泊高亮的发光体,甚至如烟花绽放出来的光点似的。
球状闪电依然在慢慢游动,逐渐演变成大红。赵弗安几乎有种错觉,这东西活生生的,具有自我意志,也许只是自己对球状闪电产生了亲近感,闪电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宛非人间造物。
所有观察都只发生在五秒内,他抄手拿起了不远处的便携显微镜,敞开了扫描腔室,打开了低精度高广度模式。
仅凭下意识就拿起来,也是拜月山所赐,由于月山要求他四处观测,于是抄手拿显微镜也成了某种习惯。
说不上来什么时候注意到里头怪象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对着显微镜看了多久,总之,当他意识到,自己仅在亚原子的尺度上就看到了混沌结构时,他兴奋极了,连声用中文说着脏话,片刻后,他稍感羞耻,再度安静了下来。
他确信那些混沌的结构是无理汤。
球状闪电的尺寸正在缩减,变小,逐渐变得不稳定。
除了显微镜的记录功能外,赵弗安手头没有别的记录设备,只好掏出手机拍摄了段几秒的视频,但他直觉认为更重要的是微观素材,于是又放下了手机,再度拿起显微镜扫描观察球状闪电。
外壳层的无理汤在亚原子层面形成了种稳定的驻波,并整个包裹住了内部的波包,粒子层面,球闪内部的混沌结构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结构化的空气原子、分子群,这意味着无理汤的混沌态正在失衡。
闪电的内部的粒子游走速度急剧加快,释放着能量,并尽数转换成内能,显微镜发出了预警,被观测物的内核急剧升温,片刻就上升到四千多摄氏度。
赵弗安闪过一丝恐惧,下了床,退了几步,背靠着门,但是仍旧观测着球闪。
高热仍在持续,里头产生了类气凝胶的模态,常见的电动力学的结构再次出现了,亚原子层面上,无理汤几乎看不见了,而等离子体则在增加。
等离子体的动能也在增加,内部的动质量瞬间便接近光速,一切发生的极快,远超过了赵弗安的反应速度。电弧光变得更加醒目,又是一瞬间,无理汤涌现,内核急剧降温,火团也复现为青灰色,直径膨大到三十厘米,猛向右侧位移了三公分,又忽停下。
弹指,火球缩小,无理汤消失,没有过渡态,显微镜视域的最右侧,微波辐射的指标出现了。
闪电仍然在不规则游动,宛若上下翻动的孑孓,尺寸缩小到十五厘米,不规律的游动停止了,它开始低速飘动,向赵弗安左侧的空荡荡的金属衣架移去,那衣架上只挂着几块浴巾。
球状闪电四周产生了更多弧光,不断电离着空气,核心原子簇运动已趋于平缓。
赵弗安试图增加显微镜的精度观察亚夸克层面,显微镜很快就精度告急,其腔室广度也告急,只好更近一步,往球闪跟前走去,球状闪电向赵弗安靠近,或是赵弗安向球闪靠近,他直觉感受到一股灼烧感,光芒显眼,他升起一阵无明恐惧,离闪电约五厘米远,显微镜中依稀捕捉到了些高能粒子束。
闪电的动能急速干涸,射出道道灼热气流,显微镜的警报声响了,赵弗安意识到自己离热源过近,不得以再退一步,宛若残兵败将。他不甘心地将显微镜重切回亚原子精度。闪电的温度越来越高,转眼间便升温到五千多摄氏度,准确来说,最高示数一度停留在五千三百一十二摄氏度。
球状闪电同晾衣架几近重合了。
赵弗安想看清楚这瞬间会发生什么,也同时放下了显微镜,目不转睛地盯着闪电。
也是同一个时刻,一阵强闪光,同云层的电离现象极端类似,闪电簇迸裂开,识别不清具体的形状,电火花延蔓着,炸裂声,声音不算太高,说轻微又太低,就像电池爆燃声,或像断钢之声,混杂数股微弱但尖锐的啸叫,空气被燃灼了,飘来奇特的焦香,光团立消。
再细看,浴巾靠近钢管和靠近闪电的部分烤成了焦碳,而那闪电则不见了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第二十章 高远山
别墅一面玻璃幕墙从三楼垂落,几条不规则的通道带横在建筑方块中间,正对着自己的是辆巨型车房,如榫卯一样插在房屋区块的中间,整个建筑以所谓现代主义风格拼凑,宛若巨大的石砾堆。而在高远山看来,那玩意更像是个坟场。
不知道杜杖最终是花多少钱把建起栋建筑,但听得年轻警察们胡吹,高远山猜测价格数以亿计。而对他这种老派公安来说,花费天价,建出如此丑陋的石窝,实在难以理解富豪之心情。
两百名警察分成四个小队,堵在房屋的四个出口处,形成合围。
西南隶属市公安的,而东北则是片区的警力。
别墅的大门口朝正东方,毗邻街道,计划中,技术人员会先切断外部供电,随后由东北两处片区会有数十名荷枪警察突入别墅,同时,信息局将施放数架微型无人机护航。
民警清扫掉一楼的安保机器人后,技术人员会进入并切断别墅的内部供电,随后会以七人一组的小队交替进入各栋建筑的二楼,三楼,只要见到人,无论是谁,都先用神经鞭麻痹住,扣下带回。
由于别墅整体很大,还需小心内部设置的安保机器,清扫一共会持续一个小时,如果运气好的话,四十分钟内就能临控杜杖。
比起片区警力,市局出动的人少,任务也相对轻松一些,主要横截在东北两方向,若杜杖试图逃窜,则拦截之,其次是提供一定的交叉火力掩护,尽管根据安保法,机器人的数量不可能超过十个,但还要考虑到杜杖有非法加装及狗急跳墙之可能——
最坏情况下,假设杜杖早就做好防范,以各种手段非法架设了五十台以上安保设备,那么需辅以大量磁弹和震撼弹,而市局则会从另一侧包抄。
若杜杖失去理智,开车房逃逸,那么还需要及时阻止车房脱出卯槽,这时候信息局的无人机将发挥作用,无人机将携带化学炸药定向爆破车房机械臂,阻止其脱离。
而杜杖还不死心,意欲乘飞车走空路,那便是自寻死路了,载人飞机在未报备的情况下直接归军区管。
事实上,计划设计到此,已然过分谨慎了。
高远山认为,马立的确是生气了,因为按通常情况来算,抓捕杜杖,五十人左右也足够。而两百人荷枪实弹,这派头,简直跟打仗似的。
晴空中,盘旋着数驾直升机,机内的人大抵是何荣昌、昌翔宇一类的干警在半空中看戏。高远山眯着眼,直升机从天空直下的气旋,多少缓解了暑意。
唯一令他感到可惜的是陈昶落和褚力没来,不然还能解解闷子,当然周心树的说法是,看管陇夜月要紧,可据他所知,陈昶落和褚力也没那个心思看着陇夜月,大抵是偷偷休班去了。
年轻人嘛,就是浮躁。高远山不悦地想。
和旁边的警员有一茬没一茬的聊了会,很快就到了预订时间。
他实在没心情观看清扫的场面,新警员们大抵都对这排场感到惊奇吧,但他已经经历过不少次了。
除了多次净网行动外,便是捣毁海运走私窝点。
而二十年前,他要好的朋友因公殉职,自那时候起,高便深刻感受到加诸自身的,不是权力,而是责任——他因此而感到自豪。
高远山一直确信那位朋友是笑着死的,他认为自己也一样,如果真有需要自己牺牲的那天,他也希望自己是笑着离去的,当然,他更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来,而世界每一日都能安宁祥和。
时间一到,东方便传来了枪击声和电磁弹的爆炸声,声音转瞬即逝,很快便安静了。从这点可以推断出,几十台安保设备的传言是纯属年轻警员扯淡,而那些设备也如民用安保条例规定的那样,仅配置了橡皮弹和神经麻醉弹。高远山心想。
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间,警员们躲在掩体后面面相觑,尽管如此,没有人违反纪律说闲话。
直到过了约二十分钟左右,忽听见声巨响——新金属齿轮运动声,随后车房的引擎猛然启动了。
“操,杜杖不会真要乘车房走吧?”
“那可真是找死都赶不上趟。”不知谁接茬道。
高远山往高处望了眼,巨大的模块建筑正把自己缓缓往外推开,见到这幕,数架小巧的无人机迅速往东飞去,大概是去装配烈性炸药。而那巨型建筑的移动还在继续,不过无人机取炸药的速度更快,再抬头时,已经尽数飞了回来。
道路远处,警察们都抬头望着车房,像是瞻仰着宗教巨像一般。车房发出一声怪响,又往外移动了两米,几条腿从底端伸了出来,宛若只肥胖的蜘蛛。
又过去十秒,无人机飞到了卯口,从高远山的方向来看,勉强能瞧见无人机,那机器伸出几条机械臂,将一些黄色的物块贴合于卯槽,三架无人机分别在三处贴上了炸药,然后是第四架,那无人机正往左下方的卯接处靠近,试图最后一次贴合炸药时,车房发出了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出框运动慢慢停止了,底端的两条腿半耷拉在模块外,把主体结构一半顶了起来,看起来很是怪异。
无人机们静止盘旋着。
半分钟后,依然没有见到爆炸。车房就这么瘫坐着,再没有移动,听到对讲机命令收队,高远山知道,预想中的爆炸不再会发生,他猜测,大抵是片区警察们及时控制住了杜杖,制止了混乱。
第二十一章 聂正平
执意要求下,医院放聂正平离开了。
一路上,思考着诸多奇事,手机落在了工地的车上,直到医院才联系上马立,银匣落在杜杖手里,也是件烦心事。
回到了家,东湖区的别墅,家佣为他准备好了晚餐,时间是下午六点,过去了一整天。终于拿到了备用机,一打开手机,消息就响个没完,聂正平心烦意乱,决定在处理公务前先冲个凉水澡,他让家佣给马立和几个同志报个平安,独自进了浴室里。在那水雾四散的洁白瓷砖前,他想到了那些瘦弱的网客,也想到了克里尼奥,还有那无穷的银匣。克里尼奥——这并不是真名,尼奥的词源来源于黑客帝国中的主角尼奥,克里大概来源于危机,一层层的量子神经网络在眼前跳动,该死的飞行器。他费力地清洗后背,挤下一团沐浴露为自己洁身,当他望着那稍显松驰的皮肤时,他开始觉得自己缺个女人了。软弱的思想常在脑海中浮现,没有余裕,像永动的陀螺。给佣人添够了麻烦,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同那花花世界搏斗上。
各式各样的诱惑,宛若梦境。
四十六岁,正是衰朽的年纪,皮肤的伤口不再能愈合健全,双膝受了风寒到了梅雨天就会隐隐作痛。二十六岁的能连着工作三天三夜,仅靠着咖啡就生龙活虎。但如今多同人争辩几句都会力竭。他担心有一天会死去,但死亡终究会来。不如说,真正令他害怕的,不是注定要离开,而是活着的时候毫无作为。他担心自己就像那逐渐冻僵的死尸一般,难以容忍的,继续留在无人的荒原中,在真正的死来临前,就先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当他呐喊的时候,恐惧感会消失,当他充盈自身时,不悦会像候鸟离去,但是恐惧就像苍蝇,就像那固执的永远会回归的银匣,总会千方百计地涌现在脑海中。有一次,他认真思考死后的墓志铭以及骨肉销泥的灵地,起初,他想了很久也没能拿定主意,但在无法入睡的寒夜,他忽然想通了,死亡是个注定要来的老友,无法逃脱,不如热烈欢迎。最后,他决定,遗体应葬身大海,不需要任何悼词,他写下一封遗书,郑重地将遗书锁进了保险柜。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扰了聂正平,他对着门应了声。是管家邹莉明的声音,平常聂正平叫她阿明,阿明是六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对操作智能系统这方面很干练,为人也很质朴。她一般不会在这时候打扰自己,除非要紧事——不出所料,管家道:“聂书记,马立同志找你,我跟他说您在洗澡,但他执意要找。”
“把通讯接进来。”
聂正平关了水,裹着浴巾,心烦意乱地拿起手机,转接入公务节点的通讯,那头的马立道:“两件事。”
“洗澡呢,快说。”
“行,那我长话短说。第一件事是,我已经同秘书处包括其他知道这次阡亚行程的几位同志报过平安了,费用报销问题,处理好了,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
“好,手脚挺麻利的。”
“第二件事,出大麻烦了。”马立顿了顿,“从银匣出来后,你看新闻了吗?”
“我刚到家。”
“杜杖死了。”
“死了?”聂正平晃了晃神,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谁死了?”
“杜杖,杜老板。”
“奥,杜老板,他是活该。”聂正平用浴巾擦了擦身上的水珠,大感快慰。他惊讶于自己丝毫不对此事感到吃惊,“做书记的这两年,给我下的绊子还不够多?”
“他死是不要紧。”马立道,“偏偏这个时候……”
聂正平忽感讽刺,仿佛有小丑玩砸了把戏,落在台下:“他怎么死的?”
马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你问我他怎么死的,天知道,反正我不知道。”
“公安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无明显外伤,死因不明,正送去尸检。只能说,这个时间点太巧了。无人机袭击,庞志秦赵凯诚失踪,我让昌翔宇组织市里的人去抓杜杖,结果呢,怎么着,警队冲进去的时候发现他死在了正脱出卯槽的车房上,临死前,他在进行深网通讯,你瞧这都乱成什么样了。”
“就是说你让昌翔宇去抓了个死人?”
“要我说,真他妈邪门。”
“那银匣呢,在阡亚手里?”
“不知道,下落不明,反正不在杜杖家里。”
“也叫人去调查了?”
马立道:“我让黄岭同志同公安方面联系了,警方会替我们留意银匣,这又得欠何荣昌个人情,另外,我跟他们说了工人失踪的事情,如果发现了行踪,也会第一时间汇报给我。”
“这事有诈。”聂正平道,“像是有人想玩嫁祸。”
“光这匣子就够他妈操蛋的了,现在杜杖一死,更蹊跷了。究竟是惹到了何方神圣?”
马立说的很对,聂正平用浴巾擦了擦脸,深叹了口气,望着飘窗的水珠时,那流落下的轨道分离又汇合,形同万条岔路。下水道中传来一阵水声,片刻便消停了。聂正平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落寞:“那你觉得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大,我们很被动。所以我的意思是,趁现在场面还能收拾,赶快汇报给省委去,现在报上去,我们也有时间腾挪。这个乱子,该收拾收拾了。”
聂正平道:“这样,马立,让黄岭同志把经过汇总,尽快汇报吧。”
“这你放心。”
“案情的主动权还是要掌握在我们手里,让黄岭写得松散简短,不要过于详细,对省里,以告知为主。”
“聂书记,你的意思是要大事化小?”
“什么大事化小,我是不相信省里的人。无穷嵌套的银匣,说白了就是永动机,落在谁手上我都不安心。但不报也不行,这你也清楚——鬼知道谁布的局。”聂正平道,“马立,你可好好想想,这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何其危险。”
“也没那么夸张。”马立的口气倒是挺轻松,“既然你这么谨慎,我让黄岭写个大概,先看看省里的反应。”
“这就对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聂正平道,“银匣那面,警方要是找到了,也叫他们不要打开,务必第一时间送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昌翔宇,他必须配合。媒体那边我安排秘书处的几个同志负责,你就不要插手了。明晚我让下面人开个会,你也来。”
“行,聂书记。”
“马立,我想到个事。”
“你说。”
聂正平看着自己的手掌心上的纹线,忽而有所领会,“得趁着阡亚人事交替,约个时间找杜野鹤谈谈。”
“他儿子?”
“对了,就是他儿子。不如这么想,杜杖惹不起,但他现在死了,那杜野鹤呢,惹不起么?”
马立同意聂正平的观点。两人草草聊了聊对策,具体细节决定在晚上会议中协商,随后,聂正平挂断了电话,沐浴更衣,他觉得自己安定了些。
轻轻晃动脑袋,只觉得脖胫处酸疼的厉害。洗完了澡,管家正好准备完晚餐,菜肴很丰盛,不光有蔬菜沙拉,还有半片牛肉,主食是加了少量醋和青菜的米饭。他这才想起来已经整天都没有沾过食物,看见那精致的生菜同紫色的蛋茄后,像被是提醒了肚子会饿,才感觉到空腹感一样,立刻饥饿难耐。在此前,他只觉得或许是操劳过度导致的头昏脑涨。
用餐期间,他用投影查看了新闻,榜单中的一条写着:昨天下午,阡亚公司总裁杜杖在家中猝死,该公司主导的城北流动房区建筑工地此前发生了不明原因爆炸,两名工人失踪,经济损失合计一千两百三十万元,其子杜野鹤情绪激动,并没有接受媒体采访,警方正在全力调查该事件。
聂正平松了口气,新闻里没有提到自己和马立,也没有提到银匣。
第二十二章 赵弗安
生态区的就餐区并不大,仅十余平方米,方高原同赵弗安已经聊了有一会了,方高原有个恶习,他同人聊天,非得抱着本物理或数学类的书看才聊的下去,让他丢下书就只有一种可能,只有讨论学术问题急了眼时,他才如新娘般愿掀起盖头,同人面对面交流——不道德地讲,月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异常,不知道是这些人专门喜欢呆在月上,还是远离家乡,才让月人们变得特异。
自他来月面起,他还没见方高原讨论过物理外的话题,不过,能用中文对话,赵弗安还是倍感亲切。
“你是说,裸露着的无理汤?”方高原桌椅上,吮吸着真空包装的意面餐冻。
“赤裸着的,没有被夸克幽闭的无理汤。”赵弗安拿着手机,上头全是从显微镜里导出的影像资料。
方高原依旧在埋着头看书:“那不可能。”
赵弗安知道怎么让方高原抬头:“老方,这些资料都能证明弦论错了。”
“都说了不可能。”方高原不耐烦地瞥向手机,随后目光收回,又移向手机,最后目光彻底凝滞在那些数据上,“在哪拍的?”
“房间里。”
“你确定上面的示数没标错吧,十的负十二次方米?”
赵弗安知道方高原要那么问,于是切换了几张图,增加证据,怕对方不过瘾,直接把手机丢给了对方。
方高原全神贯注地看着图片,赵弗安知道,一旦陷入这种状态,对方可能几十几百分钟沉浸进去。
半晌,方高原终于抬起头,把手机还给了赵弗安,他推了推镜片,手放在鼻梁上不动了:“绝了,老赵,真绝了。”
“有多绝?”赵弗安学着方高原的语气,调侃着问。
方高原终于撤下手,打个响指,对询唤窗口道:“来杯绿蚂蚱。”
又说:“真是奇了,今天我非得喝一杯。”
“那可不得不奉陪了。”
“好嘛,那痛快。”
用日语称唤人工智能,人工智能的名字叫小月,赵弗安又用中文说:“来杯马丁尼,要热的。”
没等多久,桌边敞开个口子,送出两杯酒水。
“球形闪电,对吧。”方高原单脚蹬在凳子上,其余部分蜷缩着,像只蜗牛。
赵弗安无端蹦出句日语:“真是吓了一跳,那时候。”
又说:“如此想来,兴许球状闪电和幽灵是差不多的东西,但能在亚原子精度就看到无理汤,想到嘛,就觉得着实有意思。”
“月山真树也说过这类猜想。”方高原接过酒水,浮夸地一饮而尽,“只是苦于没证据,无理汤的文献近来又多了不少,把以前未解释的现象往基础物理层面靠,也是当然的吧——其次就是康托尔定理。”
他惊讶于方高原也提到了康托尔三字,对方将桌上的一块竹纸叠成一个三棱形,对称性地擦了擦嘴——显得十足强迫症,又把书本放在身前,低下了头去。
“任何幂集的势,都比原集合更大。
“从有限集来看,这符合直觉,也很自然,可是。”方高原再推了推眼镜,“康托尔定理推广到无穷集也成立,不少学者以此为据,认为包含了所有集合的全体集合不存在。
“通俗来说,无论乌鸦、喜鹊、老鹰,都属于鸟,而鸟、哺乳动物、昆虫,都属于生物,如是一级级向上归纳,最终归纳到一个包含了所有元素的集合,我们称其为宇宙。
“学者假定宇宙包含了所有已知未知之物,所有存在者,都会落入到宇宙必然性的罗网中,但在上个世纪,有学者提出了更广袤的概念,例如主张平行宇宙真实存在的多宇宙诠释。
“若平行宇宙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学者可进一步主张,最大的集合不是可观测宇宙,而是平行宇宙,以此类推,进一步主张,存在比平行宇宙的势还要大的集合,例如称之为宇宙泡、膜、而弦论中,甚至有十一个维度。
“这就说明,一旦试图将无穷集定义成全集,总可以再找到比其势更大的幂集——于是说,包含一切的集合不存在。
“我认为这就是无理汤的本质。”
方高原说。
在夜里,赵弗安想到了一个更曼妙的比喻,理论总是有穷的,而事实是无穷的,其间的差异,是虚无。
远古时代,人们认为,太阳是唯一的,是完善的,其之光辉,普照大地,温暖众生,代表了无限的威严及权能。
而日的光芒总是永恒的,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光芒的强度依次交替着,不会熄灭,也不至于膨胀而吞没万物——宛若父之教诲一般。
光浸润了天地,保证万事万物不会因严寒和胆怯而分裂成无数个碎片,太阳,具有整合性的力量,将世界拉入同一个平面中。
琐罗亚斯德,又译查拉图斯特拉,公元前六世纪,创立了拜火教,波斯帝国尊其为国教。阿维斯塔,拜火教的经典,意为知识。古波斯人敏锐地察觉到太阳神谕同知识、智慧之间的关系。
波斯人认为,阿胡拉·马兹达、密特拉、太阳、光明——为了战斗,创生了世界,首先创造了火。而在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口中,火成为了万物之源,也同拜火教如出一辙。
现今,科学令人类意识到一个事实,太阳并不如想象般全能且永恒,太阳会衰老,会熄灭,会膨胀,会变成红巨星,有朝一日,太阳会吞没太阳系,继而在悠久漫长的岁月之后,它将彻底熄灭,化为死气沉沉的白矮星。
更令人失望的是,太阳亦非一,而是多。在浩瀚的银河中,共悬挂着三千亿颗恒星,其数惊人。太阳们各自照耀着自己的小世界,互不关心,彼此沉默,最终依次,按自身的质量及质素的构成选择膨胀、收缩、熄灭,甚至成为黑洞。
不知为何,赵弗安当即判定,这一切都源于宇宙终极的无意义性,而太阳彼此的寿元为其照耀下渺小的生物划定了最终死亡的界限。在这种思想下,太阳之光,不仅指恒星热核聚变散发出的光辉,而可以广泛拓展到一切可被利用的能量上——能量,赐予万物秩序和动能。人是一架吞吃着能量的机器,而在理性可以想像的极限中,能量将尽数耗散,归于热寂,亦或曰:虚无,一如神之律法将缺席,复归至人类世。而正是死亡之虚,现世之昙花一现,人类才得以作为整体,触碰到死亡,也触碰到生命。赫姆斯们面朝着过去,被无理汤狂野之烈风,吹向一个无法目视之未来。
月山教授忽的推门进来了,她没有开灯,只是站在床前,盯着自己,而赵弗安以半坐着的姿势浮想联篇。
“福安先生。”月山手里拿着张纸,随手就递给了自己。
“怎么不开灯呢?”
“抱歉。”月山笑了,开了灯,“就是觉得,您这样在黑暗里坐着,还挺像个人物的。”
有些想钟毓秀了。
“怎么突然来了,这么晚了,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是不是,这倒是其次的,是无理汤的事情。”
趁着说话的当儿,赵弗安看了看那张纸,是份打印下来的文稿,月山有这种习惯,喜欢把电子文件纸质化,方便传阅,而上面的消息则来自地球,原件是日文的,写着月山真树收,但来信人是个中国人,赵弗安推测对方是用机器转译成日语的。
内容是大致是说,舟渡市余渡区梅山村出现了幽灵现象,而来件人对这些信息很感兴趣,从空间站官网上得知月面也出现过类似的幽灵的现象,希望能交流信息。
“亏这家伙能找到生态圈的邮箱,要是发给空间属,就已经被扣下了。”赵弗安从床上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月山的脸,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出去聊吧,外面比较亮堂。”
出去时,他回头瞧了眼地球时,按照生物钟作息来看,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月山一出去,就情不自禁地拨弄着月植。
“手上真是闲不下来嘛。”
教授笑着,拨弄了会,还是停下来了。
“真树教授,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嗯,不知道弗安先生是否愿意陪我去趟空间站。”
“打算什么时候去?”
“要么现在就去。”
“能在空间站找到与‘无理汤’相关的线索吗?”
“是的,如果观察不到无理汤,说不准要借架穿梭机呢。”
科研穿梭机并不如便携显微镜般易于外借,一般只用于执行特种任务,譬如空间站外壳层被陨石击中,或是外质面老化脱落需要更换,其次是短途的深空飞行,捕捉深空飘浮,收容尘埃云等等,除此外很难借出。
其次是,他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正同月山研究着幽灵和无理汤,免得节外生枝,毕竟空间站上还有帮民粹分子同泷也一唱一和地看自己不快,这么想,恐怕难。
“不好借吧。”
“已经想到办法了,可能会有点乱来。”月山再次展现出月的笑容,“若需要冒险,弗安先生会答应吗?”
“人为制造事故?”赵弗安愣了愣神,“月山教授也会做这种事,还是我想错了?”
“弗安先生还记得制造十六号房间使用的是可塑新金属吧,这些金属是多功能的,并非只能打印住房。”
月山走到生态区的透光玻璃旁,指了指外头月面上的一个金属平台,而数只小巧的狗形机器人正在一旁建造着什么,那些机器人的背部均长着三只拟人臂,握着数把注形枪操作着。
那些机器人自赵弗安来生态圈起就时常见到,一般来说,生态圈外出资源采集都由这类小东西完成,而采集大量的岩矿时,则有更大的老式采矿车。
这些狗形机器人几乎只在生态圈外的真空中活动,而不进到生态圈里。
“预编译了工作程序,两小时内,月狗们会搭建好一座发射平台,而后舱的通用车床也在拟构小型火箭,小月会帮忙张罗好发射流,不需要我们操心。”
“火箭的内容物呢?”赵弗安好奇地问,“要四级警报,才能不经批准使用穿梭机吧。”
“制造一颗球状闪电,安先生觉得这种程度怎么样?”
“球状闪电?”
“欸,是的。”
“莫非月山教授已经掌握了制造球状闪电的技术?”
赵弗安使劲拍着脑门,忽发现,所谓的月的笑容,并非是纯粹而远离政治的产物,月的笑,事实上是恐怖而扭曲的,同时也是乐观且不计后果的,正如月的明亮是因其反射着日光,而月本身沉寂且黑暗,漠然恐怕这才是月的阴暗之处——说不准,月山和自己事实上是一类人呢。赵弗安心想。
“弗安先生,这就错了,只需要让空间站的驻员们产生球状闪电来过了的错觉就好,为此,需要利用你记录的球状闪电的微观素材。”
“计划如下:
“火箭尖端会配置可脱落的类特斯拉线圈装置,模拟闪电,释放高热。火箭将运送闪电线圈至近月空间站东垂臂端点,弗安先生,你需要谎称看到异象,穿上宇航服,从东垂臂的舱门飘出去,然后再回来报告给惠美教授,告诉她观测到了球状闪电,并要求教授也带着数人过来。
“汇报结束后,火箭前的线圈将会给钛外壳施加应力,释放巨额的高热高电压,熔断外壳,击穿电路,火箭会自动脱落,离开空间站,落回月面——模拟出球状闪电爆炸了的假象。
“端点承力较薄弱仅三毫米,内部有数条走线,连向外突的太阳帆,击中端点并引爆后,将会使太阳帆停摆,钛外壳融化且无法阻挡宇宙微波,四级警报就会响起来。这时,惠美应当在从七号模块赶来的路上,附近的执勤人员会在半分钟内赶到。
“之后就需要动作快些了,弗安先生您同我需要立刻借就近维修的名义乘坐上穿梭机,维修外壳线路,一旦执勤人员比我们更快到达穿梭机旁,我们的理由将不再成立。
“如果顺利的话,能先乘上穿梭机,弗安先生前些日子拍摄的微观照片经过适当修正后,可以作为观察到球状闪电的证据派上用场。修理好外壳后,减速从悬臂另侧绕回,稍微逗留一会,直到警报解除。这时候不会有人再注意到我们。花费三分钟时间,到三十一号模块附近及深空航道附近,进行观测,目的便达到了,再原路返回。
“怎么样,弗安先生?”
月山笑着问,笑容天真质朴,仿佛远离尘世,赵弗安看着月山,忽觉得对方说不出的迷人。
第二十三章 宁五月
宁五月一度奇怪黄岭为何约自己在家中,当她到黄岭家门口时,同黄岭正要出门的妻子撞个满怀。
那时候,门出其不意开了,中年女性就这样莽撞的冲了出来,差点撞倒自己。对方满脸不悦,丝毫没理睬自己,只对着黄岭比了个中指,便匆匆忙忙下楼离开。
“早点回来。”黄岭微笑着,跟那女人道了声再见,好像无事发生般,转头就邀请宁五月进门去。
“我内人,回娘家去了。”黄岭扬了扬眉毛,语气平淡,“生理期,脾气爆的很。”
“女人嘛,就是要关心关心才好。”
黄岭像要结束这个话题,“对,你说的对。”
对方还是笑着的,笑容已然变得僵硬,宁五月说不清要不要多说什么,而对方早已别过头去,邀请自己进屋落座。
带上门,绕过玄关,房里头的冰箱很显眼,除了家具外再没什么摆设,居然比想象中还要朴素。餐桌上,残羹剩饭还未收拾,鱼骨黄花,狼籍落于桌上,黄岭收拾桌面,把碗送回厨房。
宁五月直觉认为黄岭的家庭关系并不融洽,想来也是,到了副市长的位置,工作和家庭大抵会撕裂,而男人,总是惯常于用工作逃避婚姻,逃避情欲,而女人则相反,因此争端不休,恐怕这便是婚姻的真相。
“为什么不用机器呢,让人工智能处理家务,腾出手就能干别的了。”
“老了,习惯了。”他笑道,“内人也不喜欢。”
过了会,黄岭从厨房出来了,他正用块老旧的毛巾擦着手,“聂书记嘛,身体不好,马立让我帮忙处理处理,你发在超网的东西我都看了。”
“您会怎么想?”
“会建议你离这摊子烂事远点。”
沉默地看着对方,宁五月顿时觉得对方的说法有点不寻常,她原以为,黄岭需要信息局的协助,或至少愿透露些信息,可两者都不是。
“多远呢?”
“我向来都这么建议别人,要是看到龙卷风,该跑就赶快地跑。”黄岭道,“不跑出个百十公里的,怎么能保证安全,是吧?”
“黄先生,可您说的龙卷风是什么呢?”
“那个啊。”黄岭挥了挥手,好似要散去厨房的臭味,“是指银匣。”
一阵穿堂风飘过,猛吹起了宁五月的秀发,客厅酷暑而闷热,黄岭打开了空调,关上了窗帷。他沉默地坐了下来,斜斜靠在椅子上,像个忧郁的中年人一样,空洞地看着宁五月。
宁五月升起一阵寒意——银匣当真存在。
“去过灵山寺吗?”黄岭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有段很长的石板路,人太多了,根本看不到什么,除了人,就是人。”
不知何故,黄岭笑了,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长叹一声:“姑娘,有些事情,聂正平也是闷在兜子里抓黑啊。银匣不见了,好嘛,这下求香拜佛见不着正主喽。
“我是说呀,这个……”黄岭又是一仰身,好像要把愁怨全吐到天花板去,“是说呀,这个中央信息局的领导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那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嘛,那银匣不在聂正平手上,去哪了呢,鬼才知道。”
“中央领导要来舟渡查案子?”
“最迟明天就到。”黄岭道,“这事单独和你说,聂正平都不知道,不要外传。”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觉得呢,姑娘?”黄岭意味深长地看了宁五月一眼,“银匣都搞丢了,央信局的人为什么要信任聂正平?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当然,就算聂知道央信的人要来调查,那又能怎么样呢?不过依然是眼巴巴地看着大火烧身,银匣已远不在舟渡,最坏的情况,落在通宝和巴彻手里,那就是灭顶之灾。聂的个人生死根本无关紧要,我们也是。”
“那您夫人的生死呢?”宁五月的内心涌上一股无名火,于是不怀好意地调侃道,“把年轻姑娘叫到家里来,您夫人没有意见吗?”
“哪里的话,她能有什么意见。”黄岭欸了几声,眼珠瞪着自己,像是升起了什么邪念,“你要是想来就来,别管她。”
“那么,我告辞了。”
宁五月礼貌地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副市长没有挽留,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今年年底,沙湾生态圈会开建,求个香,拜个佛,若找不到银匣,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听到这话,她猛然停住了步伐,对方似知道些内幕,若能从对方身上撬出些有价值之物,她责无旁贷,“您认为自己还能活多久?”
“比聂正平久。”
他说,眼神里依然没有什么光彩,那是双死鱼般的眼睛,逆着窗外的天光,看不到一丝活着的感觉。
“您喜欢我吗?”
“当然,当然。”他苦笑着,宛若一只蜉蝣,“又何必要诱惑我呢?”
“您知道什么。”
“我知道很多东西。”
黄岭直视着自己,宁五月感到,对方的目光正游走在自己的身体上,从下而上,在每个隐私之处短暂停留。
“那么,我帮您洗碗吧。”
宁五月转身走向厨房,到了略显陈旧的洗碗池边。
碗儿高高低低的,仿佛座座巨构建筑,而汹涌的水,很快就没过了碗面。挤出洗碗液,拿着钢丝球,慢慢地拂过碗面。
黄岭枝节干枯的手从身后抚摸了上来。
宁五月按住了对方的指关节,只是问:“生态圈是怎么回事。”
黄岭也不懊恼,一面说,一面将手继续向前伸:“听说过北海道和九州的生态圈吗,就是那样。”
“为什么要建?”
“因为灾难,姑娘。”
黄岭几乎耳语着,宁五月感到一阵恶心,但她依旧忍耐着。
“什么灾难?”
“什么灾难嘛……巴彻写过份黑皮书,五年前,气候学家索菲亚·兰莉给出一套生态指数预估的计算工具,在巴彻计算中,系统崩坏率会得越来越高,晓得吗?”
当然,这一节宁五月不可能不知道——巴彻答他总裁斐沃德找到了神物银匣,当即决定,将银匣做为永动核心,构筑一尊通天高塔。
高塔——即所谓伊甸园计划,被设定为人类理想中的全能高塔。最初,巴别塔选址被定在耶路撒冷,但遭到了梵地冈、东正教甚至中东方面的严厉抨击,斐沃德本人也受到了人身威胁。滔滔舆情之下,不得以转建至东欧。令人称奇的是,几日之内,舆论氛围为之一变,社区忽然转戈,纷纷支持起其计划。
黄岭的手继续向上拂,到宁五月小腹处的时候,她游过身,端坐在洗碗台上。
“然后呢?”
黄岭又叹了口气,抄手便去洗碗,“七五年,世界气象大会遭恐怖袭击,流传的说法是,伊朗人对抨击尔萨墙进行报复,但事实上,背后正主是华尔街。
“是说,就这尔萨墙,对标了最终塔,最终塔是生态灾难的指标,尔萨墙就是战争资本的指标,什么集群预测,什么断点评估……复杂到没有人能搞明白。”
黄岭把碗往台左一放,两手撑在台面前,长叹一声,而那叹息很快演变成低吼。
宁五月耐心地等待黄岭发泄完情绪,之后,对方的眼睛又往自己身上瞟过来。
“你还要多少信息。”
“黄先生。”宁五月也凑到那苍老的耳边,轻轻问,“这才到哪头呐?”
“没有再多了。”
“信息局的人会怎样?”宁五月轻声问。
“兴许抓了聂正平,啊,卢卡埃的事情,聂和沙英艾都要担责。”说着,黄岭迫不及待地靠过来,似想搂住自己。
宁五月轻轻从台面上往下一跃,始终保持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然后呢,央信局的人又计划怎么使用银匣。”
“卫高朗应该知道。”
宁五月抓住对方的手,又问:“还有吗?”
“不能透露再多了,婆娘。”
黄岭叹了口气,把手松开了,背过身去:“年轻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姑娘看上过我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宁姑娘,尊驾到底要知道多少,才愿让我瞻仰瞻仰呢?”
“这个嘛。”宁五月道,“劳烦您再猜猜吧。”
“不猜啦,怕坏了雅兴。”
“黄岭先生,不必如此,总归会见再面的嘛。”
“鄙人至少还讲点义气,不会亏待你的,若想来,再来吧。”
黄岭背对着宁五月,掏出一张名片,上面记着电话号码同深网地址,居然还有丝潇洒。接过了名片,转身离开了黄岭家,高高的石台阶令宁五月感到晕眩。
男人们,是有多么可悲啊。她心想。兴许把这一切告诉聂正平,还能救他一命,又或许已然来不及。就这样驱车前往政府总部——通过漫长的地下隧道,俨然如孤舟漂流在大洋之上,宁五月感到漂泊无依之感。
车辆压过减速带时发出的阵阵嘈鸣,车窗上反射着带状的光条,一轮一轮连番闪过,像是一出出没有商品的广告。
菠椒,她依稀记得,自己是在水果店前想到的灵感,那店铺远在巴蜀,就在外婆家旁,高高的建筑如常青藤般攀援着山峰,直上云霄,城市中心,盘旋着数以万计的无人机,令人震颤。
年轻时候,菠椒穿过桥洞,走上一条斜坡,对着那杂货店内的老姑娘问:“好多钱一根?”
“三十五。”对方道,“吃的时候要小心点嘞,你吃菠萝的时候,菠萝也在吃你的嘴边边,咬多了痛哦。”
“那就来一个嘛。”
味道很甘甜,而令这菠萝更加可口的,是暑假特有闲适,一切都不必在乎,而命运也了无踪迹,只有滴答作响的城市时针推动着现在朝向未来移动。
“姑娘,你知不知道,住那头有个怪人儿。”
“啥嘛,有多怪嘛?”
“喜欢菠萝拌辣椒吃,你说怪不怪。”
那老姑娘笑的花枝乱颤,叫宁五月一头雾水。
其实从心底讲,菠椒是个好名字啊,像辣椒一样火热,像菠萝一样反噬着舌尖。宁五月想。从那时候起,她就决定要如此活着,尽管现在来看,那些想法也大抵都幼稚且自恋——可是,这依然代表了自己生存着的过去,那些生长在地下的根基。
汽车减速,宁五月感到一阵轻微的前倾感,隧道见了头。过了湖心隧道,不到片刻就到了巨构大楼前,左转,绕过一个环岛,经过一座高架,然后拐进条四道马路,再右转,进了门禁,就是底楼。
当菠椒意图进门时,旋翼的破空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路过的行人也纷纷仰头,她停下了脚步,跟着众人一齐抬头望天。中央信息局的标志映入眼帘。
在正午刺目的日光照射下,旋翼机停在半空,正好落在穹顶的阴影中间,而另一半,则曝在烈日之下,拉出数条修长的倩影,宁五月生出种不安感,仿佛聂正平的命运,正如飘忽不定的影子一般空洞黑暗。
第二十四章 李原
山道弯弯曲曲的,几勾几转便升入了云中。
新雨过后,潮气蒸腾,前日,李原一行人从滇勐出发,南至滇迈,穿茶林,向西又转南,至古寨,傍晚,沿国道南下,到百花时,已是夜幕降临,众人疲惫不堪,便在镇上歇了一夜,第二天,天才亮堂,便乘着两辆老旧越野车,疾行上百里,直到滇昂,实在没正路可走了。只好将车停在附近农村,徒步前行。
沿着梯田,翻过座座小山,衣襟浑然被雾气沾的湿透。恍然间,仿佛踏入了天宫,茂密的马尾树枝条垂落下来,地上则覆满了灌木,翻山越岭地走了一上午。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导游蔡济忽对着众人说,到了。
李原一行有七人,听了这消息,无不欢心雀跃,在一处空旷的山坡上扎了营寨,用便携注塑管拦起道轻便的围墙,清出两片空地备着生火。
蔚雨幕是百花茶鉴的老板,包了科考经费,因此跟着一道出来,她缺乏登山经验,精疲力尽,但这会安了寨,也活跃了起来,生硬地要求李原跟自己往山头去。
“磨蹭个啥,赶紧上去噶。”
“先整好再讲嘛,呢急干什么。”
打发走蔚雨幕,照旧指挥着众人,等到安定后,雨幕又凑了过来。
“现在呢?”
“要上去整哪样?”
“找个地势高点拍张照,钱可不是白掏的,总归反点图片看吧,长焦在你身上可是啊。”
实在拗不过雨幕,李原便让队员先休息着,叫上了蔡济,跟着那老板往山头走。到了宽敞地,雨幕便颐指气使地让蔡济拿着相机拍起照来,整片营地都朦在水雾中。
李原举起望远镜,勘察着约一公里开外的象群,当看到那些生物正用象鼻筑起道道土墙时,他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数日前,党支部曾把几张照片交予他,照片是低像素手机照的,稍显模糊,但依然给他很大震撼,象们躺在构树编制的巢中,睡得很是安详。
于是研究课题顺理成章订下来了——滇南版纳地区象群集体筑巢行为研究。
在生态学的圈子里,类似事件并不止这一处,他还听闻过灭迹数十年的江豚忽而重现且大量繁殖。而在云理,动物成群的袭击村落,并将村庄洗劫一空。
单独看,的确奇特,但放在全球灾难的大背景下,便不难理解了——但确实存在种常见的误解,资本常渲染生态灾难将降临的末日情调,导致了种不恰当的看法:动物的异动是生态系统崩溃的前兆。
但在李原眼里,事实恰好相反,并非地球生态将要崩溃,相反,地球的异常生态活动正急剧增加,大大提升了生物行为复杂程度,而对生态稳定度进行有效预测,则变得更加困难了。
地球的生态不仅更有可能毁灭,也更有可能变得繁荣,这实际上是统计学的诡计,方差变大了,毁灭和昌盛都变得更可能发生,但若仅从期望来看,并不能断定,稳定度发生了显著变化。
如更狡猾些的话,甚至可以反过来说“生物异动是生态大繁荣”的前兆,依然能找到大量证据支持这一观点。
于是,李原深刻领悟到,现在的媒体,总惯常于捕风捉影,个个都是擦脂抹粉的好手。
象群们依然在缓慢地搭建着巢穴,柔长的鼻尖如手指一般轻盈地攥握着泥土,并把木材一面堆入泥中,数十分钟后,五只象合力立起了一面墙。
“真是神奇。”雨幕问,“李老师,这是天性,还是跟人学的呢?”
“准确来讲,这就是我们当前研究个问题。”
蔡济道:“那肯定不是看人学的。”
“嗯,咋个讲?”
“一是这点都是荒郊野岭,几乎没人,再个是,你看看这些象在搭什么物仔,仔细看就明白了。”
象群们将泥墙垒起,脚踩石块,挖出泥坑,铺上芭蕉叶。几只小象欢蹦乱跳地奔向芭蕉床,舒适地躺下。于是泥墙越筑越高,一面敞开,其他面则密封,构成了栋栋坚实的碉楼,顶部再以芭蕉和长枝条点缀而封顶。在象们齐心协力下,整个过程不到半小时。
李原立刻明白了蔡济的意思,这些象群搭建的巢穴并不简单照搬人类,而经过设计,楼的大小刚好适应象群进出,而造型更类似广圳的老式筒子楼,在滇南地区,这类建筑很罕见。
三人静静观察着象群,蔡济忙着拍摄了百余张照片,据雨幕所说,这些照片将作为宣传素材。然后,他们返回了营地,大家都已准备妥当。
看到大家精神焕发,李原又组织人员架设摄像机,录下影像。
随后,他和一名队员抬着三脚架,向象群处走去。途中,李原目睹了更令他惊讶的一幕:几只金钱豹从不知何处跳落,躺入窝中,蜷缩成一团,安心地睡着了。而象群也不惊慌,仿佛豹子也是象群的成员一般。
李原和队员悄悄摸过灌木,找到一处隐蔽但易于拍摄的地方,两人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动物们和谐。摄像机架好后,他们迅速返回营地。
出乎意料的是,才离开没几分钟,雨幕竟同蔡济吵了起来,其他队员则旁观着,不插手争吵。
真叫人头疼。李原心中暗叹。
“……要的照片都齐了,都想回去啦。”雨幕道。
“咋可能嘞,一个人哪样回去嘛?”
“我都讲了,这里背时,你就是不信嘛。”
“咋个背时,滇南山区每块地我都摸得熟透了,豺狼虎豹,都有猎枪招待,区区只野狗,有什么可怕。”
“都讲了,不是普通个野狗!”雨幕惊慌失措,身子颤抖着,语无伦次,“那狗,不,我觉着它是条狼,眼珠黑了一只,斜拉着眼珠和我对视,啥呢,咋好说是对视呢,分明是要咬我啊。
“就在那啊,就在那啊,我看见那狗就喊你们的名字了,然后我就赶忙回来了。”
“那狗咬上你没?”
“没有,但是就要咬了嘛……”
“可是也没咬上。”
“是没咬上,不过……”
“这就合了,那你慌什么。”
“……”
“也太不昌盛。”
蔚雨幕终于没话讲了,只好病绌绌地把头一支,生着闷气钻到帐篷里去,不见了人影。
这时候,终于有队员跟小声跟蔡济耳语道:“这个是大老板,惹不得,别家抱着出来玩的心态,哪能行噶。”
蔡济也是沉沉地点了点头:“明白的,也莫啥办法。”
看事态渐渐平息,李原也省得再出面调和,他懒于做好人家,让队员自己处理问题,也能图个无为的好名声,唯一要关心的无非是课题进度,而只要课题能顺利进行即可。
下午六点左右,大象们已经停止了建巢,正在慢悠悠地把过不知什么水果摊在地上,分而食之。
而队员们烧着晚饭,聊着天,李原觉得困意上涌,刚想眯会,忽听人说,韦茂实不见了。这话盖过了噪声,李原顿时困意全无,那小子是自己手底下的研究生。
“咋个走的?”
“说哪路解手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都记得讲了,别单独走,是不是二气。”蔡济气地直骂娘。
“上个大号了吧?”有人问。
一位叫郭晤宏的队员看起来很是不屑,“你傻逼吗,早就十分钟了。”
叫卫鹏的队员就往坡旁转了圈,李原也是希望他能找到韦茂实,但再回来时也说人确实不见了。
“妈的,赶快分两组去找。”李原已经坐不住了,他把蔚雨幕和蔡济一点,“我们一组,剩下的,你们,去那边,我们三个去东边。”
于是,三人踩着草,穿过一片片野杜鹃,往高处走。
蔡济提议道:“去坡上吧,喊他名字,他听到就会答应。”
“不行!”蔚雨幕的声音又尖又高,惹得李原转身去看她,她看起来害怕极了,两唇打着冷颤,紧紧跟在自己身后。
“咋就不行呢?”李原好奇地问。
“这点不太平。”
“能哪样嘛?”蔡济不以为意地问。
“总之就是很不行,会引来什么的。”
“什么?”
蔚雨幕摇了摇头,忽然就拉住了李原的后衣领,全然没了早上的威风:“求你了,能平安回去就好。”
看着雨幕战战兢兢地模样,李原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毛。
“要不,算了吧,我们就四处看看。”李原对着蔡济道,“总归在这块的嘛,说不准是去拍照来着。”
“李老师,连你也这么说?”
“大象都能筑巢了,小心也好。”
于是到了山峰上,几人也不说话,李原拿出幅望远镜到处观察,在东方遥远的山冈边,他看到团黑影闪过,飞入了岩后。李原吃了一惊,觉得那东西速度确实很快,调高望远镜的倍率,对上焦距,再想找那团黑影时,已经找不到了。
“要不回村里吧。”蔚雨幕道。
说不出为什么,李原也感到阵心悸,但他摇了摇头:“先将韦茂实找到。”
大象巢穴中,猎豹已经不见了踪影,而象群们正在缓慢离开,似要放弃这个窝点似的。他特别注意了先前放监视相机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那相机也不见了,不知道是何时起消失的。
视线继续转动,在东方的草甸上,他又见到团黑影闪过,然后是数条,这次,他看清了,确实是狗,而且不止一条,他们撕咬着,尽管听不清声音,但看得出在吠叫,狗群们时而蹦出岩外,时而跳回,仿佛在岩后争抢什么一般。
韦茂实不会已经死在狗群下了吧?李原闪过这样一个荒唐十足的念头,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真的是被动物袭击了,韦茂实也不是哑巴,不可能沉默着活生生被咬死,更不会被拖到远在一公里外的草甸后。
回到营地会面时,简单交换了信息,郭晤宏和另两名队员也说没找到,而这里信号很差,手机上也没有半点消息。
“白天布置的监视相机也不见了。”李原道。
“会不会是韦茂实收走了,他或许想独自去拍大象。”
“不可能,早说过别乱跑,他没那么蠢噶。”
“说不定激动过头呢?”
“再找找吧,肯定在什么地方。”
于是就约好再出去找,如果到十一点还没能找到,就报警,然后等明天天亮。
结果是,到了十点多就报了警,警察说尽快过来,而两点多时,还没找到韦茂实。
别说韦,就连动物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一尊尊怪异非凡的泥屋。大晚上的,蔚雨幕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叫李原和蔡济出去走走散心。蔡济叫醒了卫鹏,给了他把猎枪,让他一个人值夜,便护着蔚雨幕和李原出去了。
“你说,韦老师是不是真被叼去了?”
“啥个话,别乱讲。”蔡济喝止道。
李原从七点就,就觉得附近阴风阵阵,仿佛有什么活物盯着自己。此刻,他忽有种承认蔚雨幕说法的冲动,但为了蔚雨幕,他还是跟蔡济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坚决地否认道:“那是不可能的,狗咬人,人怎么不可能不喊救命呢?”
蔡济也随声附和道:“以我的经验来说,野生动物一般也不会贸然攻击人,滇南这片山林嘛,深不见底的,遇到人的机会也不会很多,要是遇到狗啊狼啊,你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往上爬,但是这一片才离开农家一日脚程,还远远没到密林里,从没听说过出什么危险。”
蔚雨幕道:“这说不准,要那憨狗日的够快,快到直接咬住喉咙,兴许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所以瞧,为什么要扎营在开阔地带,来了猛兽远远就能瞥见,一共带了三把猎枪,一人一把军刀,还有火,那么就贸然不得了。”
李原看着那些泥屋,忽然感到一阵奇怪,只插嘴问:“怪了,为什么大象离开了巢穴?”
这问题问住了两人。
李原直觉觉得,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诡异的田野调查,从本心来说,自己并不喜欢生态学,但他喜欢野性和自然,在此意义上,他认为自己和巫师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巫师,不过是古代缺乏科学思想指导的学者罢了。
不仅如此,他也很少感到害怕,他从来不看恐怖片,因为工业制品下的情节无聊的惊人,真正的恐怖来源于森林、河流和山野——来自于铭刻在裸猿基因中的图像、声音、触觉。
这就是为什么只凭借本能,孩童也会畏惧死亡一样。
凌晨山头相当寒冷。
他望着重峦叠嶂,胃中翻腾起一股恶心感,月色之下,一切都悄然隐没,没有轮廓,没有形像,没有质感。惨白惨白的泥墙宛若邪教仪式的产物,他想看看到底有多少间巢穴,于是他小心地转动望远镜的光学倍率,切换到夜成像模式,象屋蔓延到树林的深处,肉眼可见的就有约十间,里头或许有更多,按本来的计划,今日休整,明天正是踩点的时候。但这个该死的韦茂实偏偏不见了踪影,没照看住自己的学生,他感到一阵懊恼。
当他继续远眺时,一阵凄厉的狼嚎直上云霄,也可能是狗鸣,他顿觉心惊肉跳,他惴惴不安地走到开阔地道,掏出望远镜的红外模式,远眺四周,惨亮的眼睛游走在草甸边缘,随后,又是一双,又是一双,直到他数出了约十三双。
恐惧顿时在他胸膛中翻涌,那是种非常原始的感觉,古老到几乎让他想起智人围坐在火堆旁的那种孱弱无力。
“龟儿子。”他放下望远镜,掏出了怀中的军刀,手,不止地颤抖,“赶快回营地吧,它们要来了。”
“谁?”
“野狗群。”
但是蔡济依然还很自信:“不就是些畜生吗,你们要是怕就爬树上去。”
但是当三人回营地时,连蔡济也说不出话了。
李原终于知道了韦茂实为什么一声没吭,就消失了。
那数双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反射着月光的眼珠子,根本不是狗的,而是爬行动物的黑石。蟒蛇们高昂着头,从血泊中游出,卫鹏、郭晤宏和最后一名队员陶阳辉的尸体就在蛇的身下,他们的喉头都被搅碎了,四肢比出一个奇异的造型,鲜血浸润了土地,看得出,冷血动物曾弹跳着缠扰到他们喉头,死死地勒住了三人,直到碎骨。
就在李原去高处的几分钟里,他们已经干干净净地死去了,不知道何,他联想到了干干净净这个词。
一条蛇猛扑了过来,下意识地出刀,李原居然一刀就把蛇劈成两半。
或许是看到同伴死了,剩下的蛇似怀着愤怒,也开始移动。
“快跑。”
那导游恐惧地只能抛下这两个字。
第二十五章 陇夜月
脑机建模的节点流动、生长、扭曲、连接,白茫茫的闪着光。老医生对着电脑屏幕,不知在看什么,并不说话,陇夜月知道对方还心有芥蒂。
她记得自己离开七院时前,曾同王无郭大吵一架,过院前机门时,王无郭示意,若陇离开了便不要再回来,而她走的时候自认为很坚决,并未回头。王无郭就一直追着她出了院门,仿佛还有什么想说的,那时候,她有种感觉,恐怕那老人会倒地便死。
的确,王无郭确乎在以某种方式消失。医院中,每个病房,每个道路中,都如肠道一般,消化着王无郭,而王无郭并不是医院的拥有者,医院却像是他的囚牢。
王无郭呆在他狭小的专家会诊室里,一呆就是十年,活着和死了有何区别,死了和活着又有何区别?
“想要做何事呢?”他终于发问,好像觉得该再多说点什么,于是从喉咙里吐痰般飞出一句,“陇医生。”
“我是来开药方的。”
“以你的水平,不好自家开药,自家找药房配药吗?”
“我失忆了。”陇夜月坦然道,“需要靶向药。”
“我倒怀疑么,给你开了药是没用个,要是你自己弗想想起来,有谁能叫你想起来?”
“为什么您这么说?”
陇夜月脱口而出这就话,立刻意识到自己着相了。
分明铆足了劲面对过去,心灵却比意志更脆弱,一个人的魂和神,总是分离的,神飞向天空,而魂沉入大地,愈是挣扎,两相背离,便愈是遥远。
她遮住了五官,不想让王无郭看到。
“松开手。”王无郭严厉地命令道,“讲两句就不说话,像个什么样子。”
“是啊,您总是副严父的模样。
“我的腿瘸了。”
陇夜月又说。
她发现自己在央求着王无郭,恳请他不要再说出人意料的话,总这样胡闹,就连沐白舟死的那天也是。
“你曾经是我个学生子,在我心高头,你也一向来是我个学生。”王无郭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你不懂啊,我一直后悔自己对你太宽容了,恃宠而骄,明明很聪慧,二十来岁,就能把神经电位模式研究的透彻,你本该前途无量,去国外研修,进领导层,拯救世人,你会比我更优秀,我弗晓得你为什么才要杀沐白舟。”
陇夜月像过去那样倔强地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他。”
于是,她又哭了,一如既往。
“你讲你何事都弗记得了。”
“可我要想起来。”
“你却认为自己没有亲手杀了他。”
“没有。”
“弗敢面对真相,然这个,才是你失忆原因。”
那老医师不知道是不是在悲悯着,但陇知道,那实质上是种嘲讽,如宝剑一样刺破皮肤,王无郭妄图用这一招便能致自己于死地。
沐白舟欲望着欲望,他们如遥远的星光一样彼此照亮,如果说,星星熄灭了,对航海人来说,失却了那微不足道的星光,也就同时迷失了方向。
“何知来为何会死呢,你曾经接诊过他,如果我想告发你的话,警察已经知道了,其次是信念模型,你看过了吗?”
“那又怎么样?”
“模型被人家动手动脚,你倒想我看弗出来吗?”
“我要怎么样才能打消您的这些蠢念头。”
“没可能,一个人若沾染上污点,勿论是谁,啥个人,做了啥样事体,他都不会有悔过个机会,附着污点,那就直到死,所有个证据,警察看勿出来,但事实上是非常清楚的,只是我想给你条生路,你好生活下去个机会,所以没曾告发你,不然你已经锒铛入狱了。”
“您根本就是在同情我吧?”陇夜月无法克制地问,“我不需要您这种廉价的同情。”
“蠢。”王无郭唾骂道,“愚蠢至极。”
“如果您真的关心我,就不应该说这种话。”
“那都是你活该。”
“可您明明一无所知。”陇夜月感到一股急火灼心,“但您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吧,对您来说,我就是像玩偶一样的东西,可以被随意批评摆布。”
“那是因为我看透了你。”
王无郭说出这话后,一阵气急,当即摔倒在地上,即便如此,他还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骂着:“蠢,太蠢了。”
到底要怎么样做,老师才会满意呢?陇夜月痛苦地自责,无法动弹。
急救医生过来时,患者将急诊室围成一圈,宛若观赏着画展一般。
“快让开,快让开!”
护士们招呼着,穿过人群,扶起老人,搬上蓝色的急救床。所谓过去,无非就是王无郭离开房间后,还遗留下的泪水。
自己当时到底在干什么呢?
只记得一直在哭泣,蜷缩在角落,过去像岩洞蝙蝠一样飞个没完,像个无法止息的泄水阀一样汹涌而出,无法止息。
熟识的护士认出了陇夜月,陇听见,同事在背后责怪自己,到情绪激动时,人大抵是无法分辨幻想和真实的,所以她不能确定,那些冷眼看着她的人,到底是不是幻想出来的。
总之,她乘坐玻璃电梯下降。
大楼高百米而耸入云霄,天空光芒炯炯而无法睁开双目,但仅仅是闭着眼睛,也能穿透眼皮,看到天空白云如织。
曾经,青红的枯叶儿到处飘荡,落在花坛。颗颗松树高大挺拔,行走在石潭之上,凡事顺遂而百无聊赖。
如水吞没了一切,那是种无所谓,无时间之感,也是凡事能接受之感,在海滨时,她就一度爱过命运,或麻木于辛劳,吭哧作响的机器,蒸暑的太阳风暴,如永恒地呆在这下行的电梯中,直到世界毁灭也不必回到地上,那自然也是件喜事。
要不,落下去吧?头脑中幻想出来一个小人,此般怂恿。每当她看到高空,都会浮出坠落的恐惧,惯常于想像自己的死亡。
然而第二天,她还是固执地回到医院。
对于如今的陇夜月来说,最严厉的惩罚恐怕就是劳作,无可依凭,凡事只赖着自己,无论好歹。这就好似失根的蔷薇,凋零不过朝夕。而自己,则须以黎明的晨露为食,强撑着再萌出几枝根芽,已经很难得。
强撑着精神,再见到王无郭,那老头居然不在病床上吸氧,还在办公室里工作。这回,连陇夜月都感到惊讶。
“我只希望您帮开个方。”
“好,我帮你治好失忆,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来见我。”老头也不想再同自己对骂,看来也是累了。
“诚然。”
王无郭将笔一转,让陇夜月坐在诊疗仪旁,带上神经电位网,耐心等着仪器启动。
窒息感,她相信这种感觉来源于错觉,老人熟稔地调试仪器,对着台老式的电脑调配参数,而诊疗室轻微刺激性的塑胶味,也颇为亲切。
对方走到了自己跟前,用那双因肌肉松弛而颤抖的手,扶正了额前的神经电网。双手的触感,再熟悉不过了,轻且实在,王无郭手指有点曛黄的瘢痕,是手指被齿轮压伤导致的,每回从这个角度来看,都很明显。
“蠢啊。”对方轻叹道,“陇夜月,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想起来?”
“沐……丈夫不能白死。”
又是阵心绞痛。
“你知不知道,你是从我这里开的艾诺汾。”
难以置信。
艾诺汾——两年前的新药,海马体靶向药剂,作用,治疗失忆,但过量摄入会导致短期或中期记忆逆行性遗忘,严重时,亦可造成顺行性记忆丧失。
“我一共开了多少?”
“十六板。”
“我开了十六板。”她无意识地重复道。
十六板,三千三百六十毫克,足以致命。
可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完全不记得了。
陇夜月又想用手去扶前额,这样做通常有两个好处——缓解头疼,遮住面部。但头被两侧的钢板固定住了,动弹不得,她感到煞为疲软。
夕阳西下,城市群笼罩在茫茫暮色中。沐白舟和几名伊朗人相谈甚欢,沿着院系的绿荫道径直往前走。
陇夜月缩在林荫下,本想知道对方几时才能看到自己,但片刻后就被注意到了,沐白舟满脸歉意地跟几个伊朗人说了些什么,离开了队伍,独自向自己走过来,而伊朗人则发出了阵不明所以的欢呼。
“怎么来了,大小姐?”
沐白舟的声音很亲切,她觉得自己脸红了,“不知道啊,大概是我这脚啊,不听人使唤吧,老爱往你身边跑。”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在和我聊什么?”
“什么?”
“他们说,那个女人很漂亮,我告诉他们,那是我老婆。”
心脏猛跳了数拍,缓和下来后,她觉得自己不大说不出话,一开口就笑了:“真是的,明明都老夫老妻了。”
“才两年啊。”每当这种时候,沐白舟都回答的很认真。
“是嘛,我还以为已经是永远永远了。”
当时,她坚信自己获得了种坚不可摧的神力,免于风浪,片刻就成为永恒,时间,在那刻,如绽放的向日葵,追随着日的轨迹,化出道永恒的华弧。不知何时起,她习惯于升上九霄,又堕入地狱。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自己研究出来的东西。”他懊恼地抱怨道。
“有什么好纠结的,那么讨厌,就别再研究了呗。”
“那不行。”
“你明明不喜欢,却非要扑在上面。”
“是啊,这东西,无非像个粪口……”他说不下去了,啧了一声,“吃饭吧。”
于是,饭菜都变得难以下咽,仿佛散发着泔水腐烂的气息。
“我最后问你一遍,事不过三,你当真想回忆起来吗。”王无郭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你现在可以反悔,离开七院,永远不要回来。这是最后给你的警告,陇夜月。”
“我从来没想过。”
“人呐,恐怕还是要专注点好。”
“什么意思呢?”
“想太多,就再当不成良医了。”
这话不知道是跟谁说的,老人干练的配好了设备,打开了投影,电流嗡鸣。
陇夜月斜过眼睛,试图看清左前方投影的内容,但是如此费力地仰望着,只看到脑波杂乱的线条,肆意的飞转着,画出一道道诡异的波峰。
“十六板艾诺汾。”王无郭喃喃自语,且挥笔疾书。
十分钟后,他写满了整整十张的诊疗意见,让她转交给六楼的李主任。
“让他给你治吧,他有什么拿不准的,就来问我,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
陇夜月拿过了医嘱,觉得自己应该道声谢,那老人只是使劲挥了挥手,又痛骂声了蠢,就把自己推搡出了房间。
“别再来了。”王无郭道,“老了,只想死在科室里,不会再参与年轻人的蠢事了。”
随后,老医生关上了门,仿佛把一切伤痛都拒之门外。
第二十六章 赵弗安
月山站在月玫瑰中间,鲜花簇拥着,将她的身姿如叶子般衬出来。赵弗安看得忘乎所以,而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眼前的人是月山,但他看到的分明是钟毓秀,她被花束包裹着,而花束是祭奠伯父的饯礼。
那女人就这样依偎在自己身上,肉体轻飘飘的,毫无质感,任由自己摆布,稍一推搡,就把她从身上推开了,她依然在熟睡,地球上,钟毓秀的酮体无疑更加沉重。
在升降机前等候着,月山就从那百里长的月坑道中走过来。她换了身科研服,严肃认真的模样,简直和昨日的花匠姑娘判若两人,不知为何,赵弗安觉得自己羞于同对方对视,不觉间,便蒙上一层焦虑。
“喜欢吗?”月山改用了平语,好像并未注意到赵弗安的心境,一如既往的爽朗。
她手上提着月玫瑰的花束,花尖上还沾着露,“空间站的人大概会喜欢红的,有段时间,忽来了好些人找我要花儿,于是我就让方先生帮我这么一束一束送上去,后面觉得不太好,就不再送,趁这种势头,生态圈早晚变成农业基地,那太影响工作了。”
“怎么回绝的?”赵弗安脑子一热问道,问完后,他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于是又补上一句,“直接说,影响了科研,是这样吗?”
“是的,挺叫人困扰。”月山道,“不可能雇机器过来成批的采花,收获吧。”
月亮上的花田,若早几年,恐怕还会有浪漫之感。但现在,他只感不安。
近月空间站很快就到了。
赵弗安出了升降机,向前游动,月山就识趣的跟在稍远的后头,仿佛两人并不相识。
长廊中,各色人种热闹地谈着话,右侧的玻璃窗中,流动着巨大月面的光华,一轮轮涌转着,宛若大海的波涛,稍一侧目,还能看到月山谨慎地跟在后面的影子,那影子同月光叠在一处,仿佛也飘荡在一片银光闪闪的大海之上,月光更亮,而女子的影子也随之变得暗淡且衰弱。
“赵弗安先生,早上好。”
“早。”
穿过十八到二十四号结构体,不断有同僚向自己打招呼,有些是富盛认识的,也有空间站上新认识的,但他全然没有攀谈的心思,匆匆走过就不再交流。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一直到琼恩的办公室前,几乎没有人向月山打过招呼。
按响门铃。
“请进。”
门框转变成绿色,进入房间后,他看到,琼恩漂在成排的移动电脑中间,看起来像被橡子堆没的松鼠。月山把花儿放在空中,琼恩向月山道了声谢。
赵弗安给月山示了个眼色,于是月山就把一叠英文的日志交给琼恩。
琼恩看得很仔细,时不时便对工作内容提出意见,月山便一一回答。
过了会,琼恩问:“月山教授,生态圈又有什么地方大量使用过新金属了吗,储量为什么会有所降低呢?”
赵弗安有点慌张,因为一部分损耗被月山拿去打印了微型火箭,月山从容应对说,都是给赵弗安制造起居室打印掉的。听到这个回答,琼恩看起来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像是接受了。再度提了些问题,月山逐一回答后,琼恩就说可以了,于是两人出了办公室,回到月廊。
“安。”
月山轻轻地喊住自己。
“真树小姐,走吧。”
“谢谢。”她答道。
还是同方才一般,一前一后地飘动着。
星光深邃而遥远,虚空,凡事都如深空的尘埃,总呈现为扰动。空间站的结构四方而中正,设若从极远的星辰处来看,这空间站也同尘埃云一般渺小普通。
按照太空局的意志,人类将以核能和化学能为权杖,征服寰宇。先是月,然后是火星,其次是金星、水星。在此之后,人类将在土星建立飘浮在深空的氦气收集站,继而以太阳系为锚点,扩展到整个银河,甚至宇宙。
一如深网神话所预言的那样,亚琳们为了重返家乡,而决然行动,然而家园已在熊熊烈火之中,化为乌有。深空,并无一处见得比地球更好,也并无一处见得比地球更差。无非在流浪中,建起一颗颗与地球相仿的地球。
从近月空间站来看,最大的月面基地的布线很是紧凑,观一处而知全局。而那些有别于月壤的机械建筑,也会逐步扩大,终有一日吞噬掉这本整洁无暇的银灰大海。
“会可惜吗?”赵弗安忽然停下,漂到窗棂前,指着永昼圈的一点绿色,“我是说,如果有一天,真的覆满了月亮上的花田,想像一下吧,赤道上将种满几千公顷的月玫瑰,而采集车将数以万计,轨道交通频繁而繁碌,人们在其中将会感受到一种简单,但是富足的生活。”
“那不重要。”
“为什么?”
“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不喜欢自寻烦恼。”月山道,“您夫人会怎么说呢?”
“她呀。”赵弗安思考会道,“大概会问我,你进行这么堕落的幻想,一定是想和哪位女人住进去吧。”
“会怎么回答?”月山问。
“我没话说。”赵弗安道,“不,会认错,我说,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准是个傻逼,而我就是那个傻逼。和她呀,真没什么可聊的。”
“你是不是不怎么和夫人通话呢?”
“怎么不通,隔几天来空间站的时候,我就打给钟毓秀,问说怎么样。她说,很好,然后跟我讲几个孩子怎么怎么着,我就听着她的声音自己干活。”
“就这样?”
“就这样。”
到九号结构体时,他突然感到一股力,应当是身后被什么东西撞到了,顿时飞出两米远,同时间,月山惊讶地叫了声,刹那,他回过头,惊觉佐藤泷也从不知何处冒了出来,刚才那下,应该是泷也故意撞的,他扭曲着五官,抓着顶上横栏,犹如一只猿猴。赵弗安不想同对方计较,转身就走,但到了七号模块,佐藤还死死跟在后头。
赵弗安道转过身,抱住了月山,也是盯着他。佐藤受到刺激,五官扭曲,涨红了脸,痛骂了几声,便走了。
九号模块是九号结构体外延展的部分,规模庞大,主体为仓库,通常都没有什么人。两人飞入靠窗步道,月山看着时间,知道火箭已经升空。
于是他盯着不远处的外立面,接缝处延展出一条硕大的太阳帆,宛若鸟的翅膀,太阳帆蔚蓝而挺直,反射着烈日的火焰,赵弗安忽然想到一个词汇——“阳炎”,事实上,这个词并不常指灼热的日光,而是常见于日文,意为热浪,凭空想起这个词,多少有望文生义的意味。
但赵弗安立刻想到另一种含意:用阳炎来比喻无理汤也未尝不可,日,赐予了万物秩序,而秩序却产生了幻觉,譬如海市蜃楼。佛教指出世界本空,空无所有,而一念缘起,诸法无常,生大千世界。在赵弗安看来,佛不过在力图把握空,而空又无法把握,因此无着,深得无之本性,
当微型火箭画出预定轨迹贴合至立面,赵弗安即刻穿上舱门旁的宇航服,进行太空行走。
然而,当他出舱门后,扭头望去,心头一惊,佐藤居然就站在结构体中,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月山也是乱了,似同佐藤说些什么,但佐藤并未理睬月山,也穿了宇航服,出了模块。
“你要干什么?”——高频无线电。
“杀了你。”佐藤回答。
赵弗安毛骨悚然,他抓住缆绳,拼命想回舱门去。
对方不知从哪掏出把刀,像从修理员那拿的,转手便切割赵弗安的绳缆。
赵弗安抓住绳缆,把自己往回送,眼睁睁看着对方切断了塑膜,又一刀把绳索割的半断。
赵弗安心里想的是,快住手。但他却没有说出来,只着急着飞到佐藤身前,一旦靠近,他立刻抓住了佐藤的胳膊,而对方便用力挣脱。
你一拳我一脚的,两人很快扭打成一团,混乱中,赵弗安听到宇航服内传来嘭的一声,知道是绳索断了,他心中一惊,幸好眼疾手快,死死抓住佐藤的绳缆,免得被对方推向太空。佐藤便想把他从绳索上扯开,赵弗安几次没抓稳,还是抓住了。
“滚开。”
佐藤嘶吼着,又是一刀,赵弗安侧身一闪,险些中刃。赵弗安便去夺刀,而这时候月山也穿着宇航服出来了。
“真树,小心刀。”
佐藤大概见难以一敌二,蹬着舱壁跳向另一侧,绕了个圈,转回绳缆的根部,赵弗安想跟上去,但手上一松,忽发现对方那根也被佐藤斩断了,自己不再能抓握任何东西,正缓慢飘向深空。
也是这时候,月山出了舱门,似想推开佐藤,但佐藤并不理睬月山,不要命地松手跳出,也是朝自己的方向来的。
赵弗安暗叫不妙,两人绳索断了,如果扭打下去,势必和佐藤这疯子同归于尽。
“月山,去叫人。”
“那火箭?”
“别管了。”
赵弗安还想说话,但佐藤已经大吼着飞过来了,他猛扑向自己,刀明晃晃的,尖的可怕。
赵弗安第一件事是按住了对方的手,佐藤手没抓稳,刀径直飞向太空。对方又是一拳,这一拳很慢,但同样穿着宇航服,赵弗安防御也很慢,他抓住对方的拳头,两人抱着转了个圈。
赵弗安惊然发现自己正在向火箭靠近。
就在这个瞬间,发生了一连串的动作,月山刚回到舱内,佐藤便已撞上微型火箭。赵弗安的宇航服被对方死死掐着,佐藤还想挣扎,火箭尖端的线圈爆炸,火箭也随着脱离。
刹那,电光彻亮。
佐藤痛苦惨叫,宇航服被烧穿数个深洞,反冲力把自己抛回到舱门,佐藤也跟着飞来,对方无心进攻,两手死命地抓着宇航服的背部,吐出浑浊不清的词汇。
一脚踢开了佐藤,这一下很是猛烈,几乎使劲了浑身气力,他调整了飞行的姿态,顺手抓住了一根外立面尖端突起的结构物,又是一推。不远处,断裂的宇航服绳索如脐带游动。赵弗安猛转过身,刚好抓住,他拖着绳索,爬回舱门口。
打开舱门时,他突然听清了佐藤到底在惨叫着什么。
“救我……”
吐出这个词后,泷也再没了声音,死了。
尸体以缓速飞向深空。
不知道十三号结构体附近的居住空间,能不能以某种角度看到那具尸体。
不是担忧这些问题的时候。他想。
将绳索的内部的挂钩松落,脱下便携宇航服,丢弃在附近的保险柜中。
佐藤的尸体依旧在飘动,这时候已经很远了,月山还在不远处等着。
四级警报已经响了有阵子了。
线圈的威力惊人,彻底破坏了外立面和中间的走线,太阳帆本有一个极微小的角动量,现在似乎静止了,赵弗安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理作用,理论上,角动量应该微小至难以察觉。
“和惠美教授汇报过了。”
赵弗安本想再问些什么,但忽然意识到结构体内都是监控,于是也跟着说:“赶快去维修。”
两人知道维修员也在路上,因此死命地奔跑着。
穿过一层结构体,从条梯子往下爬,找到穿梭机舱室。
穿梭机表面写着四号,金属柔软且富有光泽,打开舱门,他先跳了进去,然后把月山也一起抱了进去。
关门启动,台面上的按钮混乱复杂,赵弗安根据培训记忆,按下了启动按钮,玻璃屏上展现出一串杂乱的数字,代表了穿梭机的飞行姿态。
轻微的推背感,后头一条机械臂将穿梭机送入真空,随后赵弗安报备了维修指令,示意正在处理四号警报,手忙脚乱地操作着穿梭机绕过一条条臂柱。
“走吧,先去维修。”月山道。
“佐藤的事情,惠美知道吗?”
“没有说。”
“太草率了,很快会有人发现的。”
“安先生是正当自卫。”月山安慰道,“别再想了,先维修,然后去调查无理汤,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月山还是笑着的,这让赵弗安感到些许安心。
“怎么还笑的出来呢?”
“不知道,就是觉得都很荒唐。”
月山笑成了一团。
当穿梭机就在引爆点前悬浮着,赵弗安心烦意乱,满心都是佐藤挣扎着的模样,他不安地望了眼佐藤消失的方向,发现那尸体尽管极远,但若想观察,很容易找到,且依然清晰可见。
扭过头时,他看见惠美正看着自己,惠美年事以高,那眼神平静地看着,好像只靠眼睛就就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不要出岔子,令赵弗安想到了母亲。他感到煞是愧疚,只是冲惠美笑着。惠美在摆摆手,大概意思是让赵弗安驾着机器好好维修,走了。过会,又来了几个维修工,也都是往破损面看了眼,随之离开。
根据人工智能的测绘图,赵弗安按指令将穿梭机的喷枪对准了破损部分,并将纳米精度的材料打印好后贴合,十分钟后,焕然一新。
佐藤的尸体已经不见了,维修完后,赵弗安驾驶着穿梭机绕过柱面,飞向三十一号模块旁。穿梭机接近了深空航道,航道上,偶尔会飞过几艘无人飞船,靠着航道高速前进,观察着远方的星空测绘图,能看到星辰们正在舞动,仿佛有股无形的热浪拉扯着光线。
“安。”月山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看呐。”
“阳炎。”
赵弗安脱口而出。
“不对。”月山摇头道。
两人异口同声说:“是迷泽。”
第二十七章 聂正平
食堂坐落在政府大厅的西侧,单独的小栋楼,今年二月份承包给了一家名为“华龙”的餐饮企业。华龙为了减少人力成本,将厨师更换成了智能机器,自此后,食堂的饭菜窗口就改建在了一楼,二楼则全面装修成了饮食空间。
二楼的窗户通通是老旧款式的智能窗栅,窗栅上模拟出全息的城市投影,或放射出真实的外景。如果切换成透光模式,则能看到政府西侧往返的车辆与载人飞行器的绵流。
管理食堂的工程师考虑到整日观看车流易使人心情不悦之由,故将窗栅投影出山川湖泊的景色,以此舒缓食客的心情——场景的视讯资源来源于超网。
看着绿地同河川的俊景时,聂正平常有感觉,超网正在向现实蔓延,一步步地侵吞、占有、裂解现实,这是种危险近乎犬儒的论调。控制论失调了,无人知晓未来将以何种形态降临。
聂正平曾经玩过一款超网的沙盒创造软件——既是游戏,也是生产工具。中文译名叫《拉亚》,拉丁字母的拼写是"ra ya",拉是闪音,表强调之意,亚则是深网语中的神明万物。
游戏中,玩家扮演上帝,随心所欲地控制场景内的重力参数、物体的体积质量、材质的密度……更可以控制时空,数学,逻辑学,乃至本体论结构,也可让杂多听之任之,令其自行演化。场域空间内,玩家更像是卷入事件的侦探,总不能冷眼旁观。
孩童们通常喜好在游戏内角色扮演,或者在预设的场景用炸药四处摧毁拟像建筑,而成人们有更隐晦的玩法,得而满足自身的情欲。
聂正平曾很认真地向电器部门的同事请教过这个问题:“无论怎么看,这个游戏,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游玩呢?”
同事腼腆一笑,面色尴尬:“小孩可玩不得这些。”
“小孩子怎么玩不得?”
“啧,怎么和你说呢……”
聂正平立刻明白了同事话外音,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我当什么,这和过家家也多大没差。”
这位同事总喜欢用语气词,语气夸张:“嚯!那你说,什么不算过家家?”
聂正平想了想:“我觉得政治不算。”
“为什么不算?”那同事降低了嗓音,“你抱着什么幻想,觉得棋手都是精明的,你错了,他们——”
同事没续上下半句话,但聂正平猜测没说完的半句是“他们也在玩‘过家家’。”
聂正平并不认可这段话,但他也乐于承认,自己确有对超网的偏见,拉亚的功能更加多样化,可用作场景建模工具,也支持导出场景和故事,乃至于电影、游戏、互动小说……事实上便是高度自由的语义化游戏引擎。
在场景内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游戏后,沉浸的体验易使人产生错觉——场景中的每一个元素都是自身的一部分,星球就像胸腔、人物就像四肢,草木就同毛发形似,人称也因此混淆,玩家不仅是在用角色的眼睛看,也在用世界的眼睛观察,用身心觉知。游戏时间中,过去和未来体现为回环,剧情线不断因欲望而更迭,角色同角色间的互动,对谈,冲突,都是玩家欲望的直接呈现。创作者消失了,上帝谋杀了自己,世界自行运转起来。
聂正平不断地警醒自己,拉亚酷肖于银匣,毫不客气的说,这正是事物流变的本性。也许银匣从来不曾存在过,记忆源于想像,这场梦境,至今也未曾消散——真理凌空高悬,居于群峦之巅,而聂正平则大言不惭,自居为实相的领舞者。
离会议开始约一小时。
托盘机器人依次呈上了米饭、清蒸鲢鱼、白玉青菜、笋干黄豆……食材同往常一样丰昵,但聂正平却感味同嚼蜡。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聂正平匆忙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是省委打来的。
电话那头,省委书记邵成礼的声音慢条斯理:“喂,正平啊……”
“喂,邵书记,能听到,能听到,您这边什么事。”
“诶,能听到就好。黄岭的材料已经提交到中央去了,上面很重视,专案组从北京乘胶囊列车过来的,一小时内到。”
“今天?”
“今天。”邵成礼沉默了片刻,声音诚恳,“啊——我提醒你,这件事情务必要保密。”
邵成礼告知聂正平,专案组晚上要开个小会,因此原先的会议计划延后一小时……聂正平没曾想会惊动中央,当时他嘱咐黄岭材料从简从轻,马立审阅自己也很放心,可专案组却来得有些突然。可能是察觉到了聂正平的焦躁,商议会议安排时,邵成礼比以往都要罗嗦。
“你要好好表现。”邵成礼道,“央信局的人很看重银匣,后果、代价都要一样一样算清楚,不要冲动。”
“邵书记,我实在不理解您的意思。”
“怕你莽撞,权当给你提个醒。”邵成礼声音平淡得有些反常,“我是羡慕你有这次机会的,不要搞砸了……”
欲求灼烤,白昼煌煌,摧枯拉朽——这都易遭人记恨。邵成礼心底的想法,聂正平自认为看得很清楚,书记尽力使语气显得温和平静,实则处处流露出疏远畏惧之感,这都是狐狸的本能作祟。
邵成礼过去春风得意,志得意满的时候,并不这般亲俗。而今的邵书记全然不像个领导,倒患上了现代的通病,深陷于意识形态,热衷逃避,尤其那些心知肚明之物。
想来有一次,聂正平在网上同一位老友谈及现代的忧郁,对方闷闷不乐地告诉聂正平,他看到许多中产阶级,穿戴着时髦的服饰,使用着电子消费品,一面唱赞歌,一面称自己信仰马克思主义——这些人,不!对方干脆将其称为兽,是形同奇美拉的怪异走兽,与现实的抽离程度如此之大,简直令其瞠目结舌——可这种现状自世纪中叶伊始,至少已经持续了四十年。有产阶级们无意识地闲谈、消费、娱乐,将各式各样的景观如积木般堆砌起来。狡猾的秉性驱使着他们用坚实的双手死掐着自己的脖颈,窒息而亡——聂正平深以为然,每句话都让他想起邵成礼。
仓促挂断电话,聂正平离开了餐厅,在大楼外,他遇到了信息局的宁五月。
“聂书记,终于找到你了。”
那姑娘似乎刚哭过,满眼血色。聂正平还记得自己走访信息局时确实见过这个姑娘,做事很用心,于是聂正平询问对方想要说什么。而宁五月的话令他心头一颤,大意是,黄岭早就联系上中央信息局,而且那头并不相信自己。事实上他却有此感,但听到宁五月认真提醒他,还是颇为感动。
于是依指示准备材料,延后晚间会议。
同黄岭联系时,若宁五月没有告知,聂正平肯定会勃然大怒,指责对方汇报得过于详致,才招来了专案组。但现在他只觉疲惫,于是稍告诫了两句,便挂下电话,而向马立通话时,他对马立说,觉得自己前路无光,也没再说什么。
盛夏的夜晚煞是凉爽,从政府大楼的窗户外看去,天穹小半被巨构建筑遮挡,但依然能看见玉盘的寒芒,聂正平独自坐在石椅上,心情平复了许多,智能花匠悉心培育着花朵,碎叶沿着细小的内锯口飘落。在细叶片同穹顶的刚毅有力的折线之间,聂正平顿生召临世界之感,生死的二重性正如林地苍鹰与花间蜂鸟之雄辩,坚实和柔软是质料的正反两面,希望从浑浊中乘风激荡且应运而生,前景因此更显辽阔。片刻后,巨型地滤式空气净化器开始工作了,吸抽空气声富有节律,近地表的空气经由工业管道所纯化,车前罩似的滤口像衣领衬饰镶嵌在地表,袭人微风从中徐徐射出,聂正平缓步穿越道道清气旋。
八点五十分,聂正平面无表情地推开会议厅大门。除了专案组的同志外,其他与会者还有市长马立、警察局局长昌翔宇及其手下的几位同志。众人围坐在巨型会议木桌庞,厅内鸦雀无声,唯独能听见中央空调轻微细琐的嗡声。
聂正平同马立用眼神互相打了个招呼,挑了空位置坐下了。聂正平的神魂已然在高塔间驰骋。会议的主题是银匣,四方尊物,不见神踪,聂正平愈发振奋。
坐在主位上的同志面相眼熟,似乎名叫常安然。桌对面的一位同志名叫路俊昊,此人过去在省里担任过常委,一手兴建了高新农业大楼。其余几位都很面生,依此打过招呼后,聂正平同专案组成员互相交换了电子名片。等到剩下的同志陆续入场,会议厅满打满算坐齐了约二十人,时间正好到了九点整。
常安然是中央信息局的人,这更坐实了聂正平所认为的超网同银匣有关的猜想。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三十来岁,身材健硕孔武,与名字中的“安然”两字毫不搭边,反倒有点像新罕布什尔庄园的火鸡。
“朋友们、同志们。”常安然声音雄浑,“中央高度重视,派专案组处理事宜,请各位共勉。首先,请各位签署相关保密条例,然后由综合调研处的黄岭处长简单汇报本次突发案情……”
眼见众人在各自手机上签署了电子保密条例后,黄岭启动了事先放置在桌下的投影无人机,木桌的正中央升起圆柱形的偏振立面,无人机悬停在房屋的四角,彩光聚焦于偏振筒中,形成一束鲜明的雕塑式图案。
“各位中央领导,省市领导,你们好。我不像各位学富五车,只能用大白话汇报工作,如果同志们有什么没听明白,请随时提出。”黄岭笑着向众人点了点头,当黄岭的目光同聂正平相遇时,黄岭给了一个肯定性的眼神,聂正平知道这眼神的意思是让自己放心。
黄岭打开激光笔,指向中央的偏振筒,右手轻轻按了按指环,偏振筒内部立刻展现出银匣的立体建模:“诸位同志们请看银幕,注意案情时间。
“7月下旬,阡亚工业园区内,产业工人庞志秦、赵凯诚找到银匣一方,形制如图。7月26号起,赵凯诚通过市长热线联系马立,并最终于30号取得联系,将银匣相关事由及时上报至市政府。
“8月2号,即两日前,下午2时许,市委书记聂正平、市长马立在庞赵二人的陪同下进入阡亚工地,进入偏僻的职工集装宿舍时,忽遭阡亚失控安保无人机袭击,所幸在工人掩护下及时逃脱,银匣也在激烈的冲突不幸轶失。
“8月2号晚间,黄岭,也就是本人,见书记和马立迟迟未归,电话不通,便要求阡亚子公司,工业园区负责人调用监控,查看园区内情况。诡异的是,区片网络设备都出现了故障,监控无一留存。”
“8月4号马立命昌翔宇组织人马临控杜杖,警察进入别墅后,杜杖窜逃至车房,忽而猝死……”
这一节,聂正平事前特意嘱咐黄岭不要将进入银匣的过程告知专案组——一来是没必要,二来是过于离奇,专案组未必相信,不过电子设备集群出现大范围波动却是事实,黄岭没有说谎,证据被不知何人有意无意销毁了。能做出这样行动的组织,规模定相当庞大,聂正平更愿相信敌人来自境外。
专案组名叫卫高朗的同志忽然问:“黄岭同志,请您解释一下,设备为什么会出现大范围的波动。”
黄岭指了指信息局的鹏景明道:“小鹏,你向卫同志说明一下情况。”
“是,经过初步排查,超网网络波动影响了电子设备,数据流经由主节点,通过后门特洛伊漏洞影响了设备稳定性,致使数据表头录入异常。”
“离线设备呢,这些设备全在物联网上?”
“这个,离线设备被干扰的原因还在紧急排查……”
“行啊,还在排查。”卫高朗语气有些不满,“你们局长呢,哪位?”
昌翔宇圆场道:“是我局刑侦不力。”
“有脸说。”卫高朗语气不悦,说完后,似乎觉得不能服众,因此把手一挥,补充道,“这不是针对你个人,出于国家安全考虑,望理解。”
昌翔宇无话可说,只好尴尬地笑笑。聂正平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在他眼里,专案组的行事逻辑更加可疑,他们并不关注银匣的样貌,却总是追问行动细节,宛若对银匣的属性尽数掌握一般,聂正平不知道自己的预感是否准确。
见几人说完了话,黄岭便续着先前的话头往下讲,论题的重心逐步从寻得银匣,转移到银匣本身,以及善后工作上。黄岭长期负责秘书工作,汇报的思路流畅,发言也很简练,聂正平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曾以为,黄岭是个优秀的下属,条理清晰,没有太多个人意见,一切服从安排。现在想来,确实是自己看走了眼。
再不能轻信任何人——聂正平冷冷地想。
第二十八章 动物们
裸猿、鸦群、其一
我敢说,这里没有什么裸猿知道我们的存在,但即便知晓,我们也有办法让他们遗忘。裸猿拥有筑巢的天性,不如说,巢穴主动寻找到裸猿,命令他们将不同形状、尺寸、黏性的团块粘结起来,编成各式各样的几何形。这点,着实令我感到佩服。尽管,大悠柏曾告知我们,这是我们的归途,但是他也同时告诫过我们,裸猿和住所的关系,并不同我们同住所的关系那样紧密。我们栖息在痕迹之间,而痕迹栖息在裸猿之间,如果说,我们占有住所就像水流占有水,那么裸猿们不过是流水彼此岔入不同的河道,然后彼此宣称互相占有。
毫无疑问,以我浅薄的意见来看,裸猿们只是在撒谎,或是太过于愚蠢,但大悠柏告诉我,并非如此,他这样教诲我的时候,我一味闪避,因为他试图将触须伸入体内,为我镌刻知识的痕迹,我并不喜欢别人那样做,但或许有一天裸猿们也会强迫我们这样做,实际上,我自认为自己天性浪漫,纯真无邪,如果有十一处教导所,我也会跑到第十二处。于是我在街巷嬉戏,在鼠和虎间流转。
我最喜欢住在群鸦上,鸦们飞的很高,俯瞰着裸猿的住所,足以看见齿轮转动、火汽熏天、电闪雷鸣。我在时间中飞翔,在风流中展开雄伟的双翼,直上云天。有时候,我流浪在无住所的高空,我借着一股短促的劲风,一跃而起,太空寂静且严寒,跳跃令人疲乏,短暂的飞行后,便失却力量,我就不想再做。我常有种孤僻之感,无论什么人问我话,我都以远离回答。你呀,要去哪呀。我经常听到“我”这么问我自己。我从容地避开“我”的碎片,将他们洒在无风无光的长夜,喂养给一朵花,或一颗草,歌唱着鼠和虎的情动,我离开了“厝玛卡雷”——故乡。
故乡、其二
“您叫什么。”或者“您该叫什么。”在黑处,常有人这样问我。我对这类问题已经感到不大耐烦了。如果说,人们总是在询问度日,那末我认为,他们已经不大适合做一个监督者,而应该做一处痕迹。于是我常常戏弄他们,把他们拽到河里去,或是抛到太空去。有时候他们也想这样对我,我就躲到我的住所去,如此一来,他们就难寻到我,或是我难寻到他们。于是我学会了另种花招。当别人问我“您叫什么。”我就反过来问他们“您为什么这么问。”“我得在您身上留点东西。”他们说,于是我乖乖地把他们纳进来,趁着他在我身上摆弄什么,我死命敞开身体,融进对方杂乱无章的痕迹中,最后我们就成了同一个东西“现在呢?”我自言自语。好嘛。可以安静了,那就离开吧。我想。
于是我日渐茁壮,直到在一日夜里,我感到自己神智肥硕而不大清醒了。“我要‘洽’。”我对大悠柏说。“‘洽’对你来说已经没用了。”他说,“你需要的是‘淞’。”大悠柏坚持说:“来吧,到皿里来,到‘伊铁淞’里来,它会治好你。”我就听从那那位可敬悠柏的话,老老实实地进入到‘淞’里面,我忽然就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淞’的突触猛烈地撕扯着我的身子,就像狮子扑食绵羊一样。“他会杀了我的。”我惊恐地看向大悠柏。但大悠柏又把‘恰’像往常一样拿出来,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在焦虑中,我盲目地抓住碎片,仿佛一只抱着海螺八爪鱼。
来吧,到皿里面来。我面对“淞”,吐出贪婪的苦果。大悠柏把一片片“洽”推入皿中,这时候,“洽”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丝毫吸引力了。我只想睡眠。当我转途进入皿沉寂且空旷的内部,我和“我”永恒地对话不休。我来自于山上,“我”来自于海底。我和“我”打了个照面,我们分道扬镳。未到冬季,我又回忆起鸦的嘈杂声,在那只最为特殊的白鸦上,我寻觅不到住所的气息。“去吧,你痊愈了。”大悠柏将一片片我丢向深空,一片片的我抛向云端,一片片的我喂养蝈蝈和蚯蚓,我的身体依然在变化,我和我走进墓穴,我们携手自殓,鸦们钟爱山楂果和胡桃,狮虎们嗜好糜肉,裸猿们要求精神,弗兰肯斯坦们渴望灵魂,而我闭上了眼睛。
裸猿、其三
裸猿们互相争执,在其中一只裸猿上,我察觉危险,他带着“亚”的气息。“我们早晚会离开。”拉哈看到他,便这样同我讲,拉哈把一团火从日的辐照中勾下来,点燃了炉。“去哪里?”“到浪找不到的地方。”说完,拉哈膨胀着,想要将我纳进怀里,我恐惧地逃走了,再见到他,他又试图靠近我,“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我要在你身上留下一道痕迹。”我累了,我说:“那么你留下吧。”于是他清空了一个裸猿的精神,就像炉吃掉火,“你进去吧,他只剩下痕迹了,你可以监管他。”我吃惊地望着他,他毫不在意,并不知晓自己究竟惹下了多大的祸。
“要怎么进去呢,裸猿的脑筋终日思考着数字,他们热爱零到十,再从零数到十,我敢肯定,他们不借着颜色就无法记住十一,他们用他们的痕迹来保留触角、精神和住所。就算监管着裸猿的痕迹,也很难保证不被裸猿所监管,我宁可乘着鸦,也不会住进裸猿身体里。”拉哈大概感到有点可惜,他怂恿我进去,但自己却不行动,他只喜欢吃掉裸猿的精神,就仿佛裸猿吞噬了拉哈,“有些坏东西专门往裸猿的脑子钻,那些小东西。”拉哈道,“裸猿会发现他们的,裸猿也会发现我们,你应该去警告他们。”“可你吃掉了他。”我说。他触摸着裸猿,天空勾引着他的眼白,大地囚固了他的双手,数字令裸猿心中默数,从零到十,再从零到十,直到千百万。他活生生变成了皿,住所、电式机、流通着的火代替了精神,数字、数字增长令他四处被寻觅着。拉哈再勾下一团火,这是他第三次那么做,“生活杀死了他,痕迹吃掉了他。”
我认为拉哈也快被裸猿吃掉了,他们互吃着彼此,在森林和住所群中难分彼此,大悠柏回到地下,而“亚”的粪口正在扩张,我从云梯上爬下来,转头就跳进了裸猿的住所群。又是一只特别的鸦,那只鸦的颜色与众不同,通体洁白,大羽健壮,白鸦从天上飞到地下,勾引着裸猿的视线——那会是处新住所,我刻下一道痕迹,他告诉我说,他要去“亚”那里。“拉哈是对的。”我说,‘我’感到厌烦,我让‘我’想要离开。‘我’让我想要挽留,我挽留了他,就如我允许拉哈留下来。“去吧,我们去告诫裸猿。”实际上,裸猿的住所已经如此热闹,疾病肮脏且污秽,裸猿们缺乏洁净的观念,在泥潭中打滚,犹如狗进食着排泄物。“亚”污染的中心,已然臭不可闻了,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我远离痕迹,水晶宫似的“厝玛卡雷”压着我的秉性。白鸦告诉我,天性并不存在,就如同裸猿丝毫并不避讳“亚”,因此要教育他们或被他们教育,这是一码事——我们中的一些人因此彻底离开了“厝玛卡雷”。
第二十九章 陇夜月
“陇女士,到了。”
杀死沐白舟的东西也将杀死自己,这一想法令陇夜月深感不安。想像一下墓碑的主人死于何物,而死神早已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命运成批的出现又成批的凋零,这个时代,何尝缺少痛苦的沉思者?
白石不足半人高,她扼腕叹息,僵直地坐在轮椅上,恳请陈昶落将自己推的更近。
走廊修长而庄重,修女们穿着黑色长袍,白色头纱匆匆行过。就在一周前,李主任把自己送去了疗养院,她不知道这疗养院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也很难搞清楚这疗养院是否有她看到的那样真实。
她怀揣着微型翻译器,踏进陌生的休息室。修女已在房内,为她布置张罗好寝室。然后是药片,水杯。日日如此。
石碑更近了。
“我丈夫死的时候,就在旁边,陈先生。”
“你杀了他?”陈昶落问。
“是,也不是,我没法确定是否出于我的意志,但我肯定曾经在某一时刻,被破碎的梦所吸引。”
陇夜月支撑着站了起来,再次看到丈夫的坟墓时,她已经不心焦了。得益于天气温暖,她也感万分舒畅。生命不是人可以左右的东西,而人却任由生命摆布。
疗养院外的空地上,一群群白鸽从容安宁地落下,陇夜月时常带着饲料撒在地上,那些恐龙的后裔,就吧嗒吧嗒地走过来,围在自己身边,飞到自己身上。
她向来不喜欢鸽子离自己靠太近,但习惯了鸽子飞到身上,那还不算太近,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远近这种距离——或许,她只是担心鸽子们突然发起恐龙脾气,琢下自己的眼珠子,这种担心完全多余。
疗养院开放,但来人不多,如可能的话,陇夜月想一直呆在肃穆石柱下。西面是池塘,东面是片草地,工人们就带着孩子们来疗养院玩耍。
每当她看着人群,都会浸入到记忆的天池中,那时,她常有这种感觉——过去的残骸已然分裂成数份——血红色,亮蓝色,石黑色。越深入回忆,记忆的山原就变得越发荒芜,狂风断流,海滨的数据跳动,她平静地穿过荒颱蓑舟,乘上白船,一览大海的辽阔。一开始,过去如云雾,但经过半月的治疗后,回忆已相当详实。
“又是学术会议?”这话她快问了二十遍。
沐白舟把盘子端来,系好块餐布,“不是,研究有了进展。”
“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
“当然。”他说,“谁会开心?”
“谁会?”
“也许有人会。”
他将一块牛排切成三分,然后又细细切成数条,过分讲究形制,陇夜月看着很不舒服——他近来才变得如此。
同丈夫出游时,他还在谈论工作。有时候,陇夜月觉得,沐白舟从不知何时起已经被同名同姓的鬼替代了,有人把他的精神抽走了,偷偷换成了个魔鬼脑子。
“我问阿尔敏,打算怎样利用尔萨墙,他告诉我说,那会比最终塔更壮阔,他们有一万种预测未来的方法,但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起先源于伊朗的专家决策方法,按过去人工讨论的方法,智库会抽出十人一组,综合讨论问题,最后将意见汇总。你知道吗,搞得和波斯步兵方阵十人队似的,但是他们就把这种方法用在决策上,现在是尔萨墙。
“实际上,这充其量算博弈推演,离未来预测还差的很远,而我知道一种更精密的方法——”
“什么?”
“一种程序。”沐白舟道,“脑很脆弱,但是汇聚起来会变得很庞大。”
陇夜月反驳道:“不,阿舟,我不明白。一群羊聚起来,依然是一群羊。”
“可人却会长出一个民族。”他道,“人从来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并不拥有他的所思所想,人睡着的时候,梦流到现实,白日,人便追随着夜,我便在推敲着这样一种踪迹。”
他神情迷醉,仿佛凭空就陷入到梦境中,而面对白石和墓碑,连陇夜月也无法分辨,那种丑陋且可怖的神情,有多少分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也许,当时沐白舟远比记忆中来的平静。
在已被烧毁的日记中,沐白舟写下难以理解的句子:
然后边界消失了,要我看,根本没有什么人和人之间的分别。人群,木偶,循章叠句,我从未看到与众不同,单独的人,是种残缺之物,人是神在地上的侧显,而神,也近乎残缺,因为人只能从地上仰头去看,而神是叫人去听的。
还有一些碎裂的章节:
光景非常淡薄,好像水藻一样的舞动,让人极度不安,所以只好拒绝了奇想,无人喜欢自找麻烦,若确定自己是个自找麻烦的人,那么就往回走,爬回故乡。
最后,沐白舟写道:需要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干净。
丈夫病逝的那天,陇夜月把笔记本和其他不值钱的小物件一起烧毁了。她不知道,沐白舟所说的大火,是不是指焚烧遗物的火,如果果真如此,亦是如他所愿了。
陈昶落沉默地把自己推到了那方白石前,虚构和现实纠缠不清。她简直疑惑,白石这般崭新,或许沐白舟方才下葬,不过数时,她几乎能触到沐白舟,好像还残存着灵魂,栖宿在石上。
“很好了。”陇夜月为墓碑掸去一层灰,“沐白舟央求着我杀掉他的,他以为我会背叛他,到头来是他自己背叛了自己。”
“陇女士,恕我直言,你确定是这么回事吗?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记下来,也就是所谓的呈堂证供,协助他人自杀,依然是有罪的。”
“就是这样,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知道了,沐白舟当时是怎么示意你的。”
“他没怎么说,只是躺在床上,求我尽快结束他的生命,因为他木僵发作,已经动弹不得了,单说出几个词,也是费了好大番功夫。我一开始也确实拒绝了,但不知怎么的,看着他那样,整个人就昏昏沉沉的,像在梦游,他像只搁浅的虎鲸一样呻吟着,再三命令我杀了他,我受了很大刺激,重压下,不知怎么就同意了,但换作是现在,我坚决不会同意。”
“也就是说,你当时处在精神异常的状态。”陈昶落说,“没有能力衡量自己行为的后果。”
“我是在陈述回忆。”陇夜月说,“法理上,到底怎么判,或轻或重,我并不想关心。”
“那好,我也直说,我不会包庇你,但希望你在被移交给法院前查明真相,为了这点,我暂时不会向上级汇报任何不利于你的证据。”
“看来我们目标一致。”
“陇女士。”陈昶落道,“你还想看吗,还能想起来什么吗?”
墓地的草色青葱,今日尤为眩目。
陇夜月掏出轮椅夹层中的手帕,温温吞吞地擦拭着墓碑。正面擦好后,她拄起拐杖,一瘸一拐地绕到另一变了,细心擦拭着后头。
“在他死前三月,我俩的关系,就已经开始恶化,他那会变化很大,但我还是老样子,越来越跟不上他的思路。”
“他变得很聪明,总能抢在你前面说出你要说的东西。”
“是的,就像这样。我无法接受的是他对自己研究的迷恋,那不是爱,而是痴迷、贪婪,他在麻醉自己,以为自己能拯救世界,但他的研究害死了他,而我在协助他自杀,我当时应该做点什么的,可是什么都没有!”
陇夜月说完这话,她感到身子一轻,天旋地转,她感觉陈昶落把自己提了起来,片刻后,眼前照旧是那块白石,自己已经坐在了轮椅上。
警察把轮椅一转,带着陇夜月慢悠悠地离开了墓地,坐上吉普,即便在回程路上,陇夜月依然在过去的记忆中游荡,试图抓住沐白舟飘飞着的思想。
“人总是不能回到现在,每当人力图立足现在,他便得到了一个过去,而被抛向未来。”沐白舟说,“人们理解的未来在前,而过去在后,因此如果要鼓励人积极向上,就说要忘掉过去,多向前看,而想要回忆过去,便说,回首往事——这里的回首,也是一个很形象的视觉比喻。
“而有这样种土著语言,他们理解时间的先后顺序同我们截然相反。
“土著们的理由是,未来是看不见的,故未来在身后,而过去可以看见,过去在前头。
“一个人怎么可能朝未来看呢,当他扭过头的时候,前面就变成了后面,未来就像人的后脑勺、天灵盖,永远躲在人无法注目的地方,即便回过头去,注目到了身后,但那也只是另一种前头,总有些地方我们是看不到的。
“土著语言的时间观念,事实上是种洞见。”
他说。
现在看来,沐白舟已经告知了他的目的,沐死前数月,一度在进行动物试验,大多试验内容都和动物行为和动物认知有关。例如小鼠走迷宫及狗开笼试验等等,其中有些动物的表现特别优异。
有一次,沐白舟带了几方装有试验资料的硬盘回家,陇夜月感到好奇,就央求沐白舟展示资料——视频内容与小鼠穿过数个机关得到奖励有关。
“植入了脑机芯片的小鼠。”沐白舟坦言,他在做一项能够提升使用者智力的程序,能让受试对象的直觉敏锐,感官清晰,思维流畅。
将芯片置给白鼠之后,通关时间显著减少,在其他低等动物的实验中,芯片也大获成功。
但在高等哺乳动物上试验遇到了困境——猴子,狗等动物在植入芯片后情绪大变,常常陷入恍惚。出现了明显的动机缺失、退行性的木僵和社会回避。
这些症状和何知来与沐白舟的症状相同,但问题在于两人并未接入脑机芯片,若要查明原因,就要重走丈夫的路途,陇夜月知道自己——就像高远山所说的那样——责无旁贷。
她从来不曾恨过沐白舟。
疗养院——
“愿主保佑你,阿门。”
修女画出一个十字,低头出了房间。
疗养院的长廊中,十步远处立着圣像,东头是至圣所,数名修女吟唱着圣咏歌。曲调婉转而优美,但其中的非凡的神圣,却令陇夜月无比难堪,因此每回,她都绕着歌声而走。
依稀记得,沐白舟研究院上曾挂着一幅画,画的名字叫做《夜月江陇》,画下题了一行诗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渡荆门送别》的颔联。
沐白舟喜欢将精神比喻成山原平野,江河荒流,如以西洋透视技法所看,意志宛若一叶蓑舟,行于大海,而症候正是大海的波涛浮沫。
立于舟内,则通过古典自然主义的技法“三点透视”观察四周,见小舟、海面、山川……随水流前行,山体也逐渐变换。
中国国画的技法有所不同,即“散点透视”,也叫“移步换景”,山水画家心随意动,移步画一山,移步又画一山,将此山彼山、一山又一山肆意连接起来,才可将千里秀丽尽数浓缩于一纸之上。而毕加索,其“立体主义”也有此含义。
沐白舟曾以为:“山体看似随着舟变化,实则是视点变化,山体却岿然不动。若望见圆月,也会以为是月随行人,而非月亮太远。”于是,他断言:“真相隐没在表象之后,在日和月的光轮之后,无法直视,无法琢磨,犹如死亡。”
离开墓地时,陇夜月忽而恍然大悟,明白沐白舟被真所困,忘却了无论何种变化,都困于视角之内,无一能穿透表象,而人总立足于某处,总以一点透视、两点透视、三点透视、散点透视种种视角观察思考,而真理就在这种种视角之间。
也许过去曾有过另一种开端吧,她模糊不清地想。
譬如:
海滨高头的值班室内,可以眺望大海。
陇夜月望着海面,等待着高远山的造访。数分钟后,一道光照亮了值班室的窗子,随后一位中年警察敲了敲玻璃窗,把正昏昏欲睡的陇夜月震的一惊。
“陇医生,终于找到你了,开门。”
如今来看,高远山也许曾会、现在会或将会这样说,她不确定这番对话是何时、何地、何分、何秒出现的。
这说明了一点——现实即虚构——就像自己迷失于记忆迷宫,无法知晓到底哪种过去更为真实一样,现实也同编造的故事趋于混同,人们自己演着堕落和救赎的剧本,而真实,早已被虚幻所谋杀。陇夜月心想。
这大概就是沐白舟竭力想要澄清的,初次认识丈夫的学术沙龙上,沐曾举出相对论的例子,来证明外在于人类的时间不存在,沐曾举例如下:
存在甲乙二人相距极远,甲乘坐飞船沿着银心向悬臂末端前进,而乙在地球,远离甲乙二人的第三条悬臂两端,分别有两颗超新星发生爆炸。
甲来观察到:靠近银心爆炸的在先,而远离银心的爆炸在后。
对于地球上的观测者来说:两颗星星同时爆炸。
超新星既可以说是同时爆炸,也可以被描述成依此爆炸,尽管看起来相互矛盾,但两人都是正确的,这取决于不同的坐标系。
因此,他进一步推论,并不存在外在于观测者的时间——这是一个极其视角主义的说法,一切时间内隐含了视角。
或许是这个例子还不够直指要害,沐白舟紧接着,又举了个例子,而这个例子则更有分析色彩:
“假设存在这样一种情况,有这么片枫叶,两月前是青色的,现在是红色的,两月后是黄色的。
“时间流逝即,叶子的颜色,作为属性,以青红黄的顺序依次变化:‘过去:青’、‘现在:红’、‘未来:黄’。
“既然叶子不可能同时拥有三种颜色,那么,为什么人们知道叶子颜色会发生变化?
“无非如此:我现在‘记得’枫叶曾是青色,我现在‘看到’枫叶是红色,我现在‘推测、预期’枫叶将是红色。
“‘记得’和‘推测’的内容是虚构还是真实,并不依赖于现在,却指称着过去的现实和未来的现实。
“因此可以说,过去和未来的现实,就是现在的‘记忆’和现在的‘推测’。
“过去的和未来的,也就是现在的——这产生了矛盾。
“若再建构一个时间序列来解释矛盾,则会陷入无穷后退。
“因此,我主张,时间是一种严重的幻觉。”沐白舟说。
陇夜月哑口无言,现在想来,那便是一切困惑之肇端——如今,她也认同了沐白舟当时的话,她进一步却认同了当下之不可怀疑性,可在过去,她并未明确其中的困惑,只是问:“那又怎么样呢。”
“时间是种幻觉,那意味着,唯一预测未来的方法,就是编造故事。”
沐白舟道。
深网神话、C数据集分叉、卷一:
天地浑沌如鸡子,厝琳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厝琳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厝琳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厝琳极长……故天去地九万里。
第三十章 赵弗安
赵弗安喜爱“寂寥无声”这个词,无理汤凝固着,真空似空,但知道其蕴藏着无理汤后,又仿佛充满质料,然而真去凝视真空,试图从中发现些什么时,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即便不用眼睛看,只用耳朵听,也会发现真空的本质就是“寂寥无声”。
然而,星辰又却在荡漾,赵弗安确信,无理汤就在眼前,只不过,这种在眼前的感觉,也完全像种错觉。他看到的无非是恒星扭曲的光谱。介质扭曲了光线,散乱了光。群星,好似映照在一潭池水中,天人轻轻搅动,倒影始终变幻。
赵弗安捕捉到一种安宁,犹如浸润在潺潺流水,汩汩溪流,葳葳枫林中,水逝去的痕迹就是时间逝去的踪迹,他不再动弹,而倍感轻松。而更令他有趣的是自己坐在月山真树身旁,倒不是说真树本人有什么可笑的,也不是她做出了什么好笑的动作,或者摆出了什么好笑的神情,仅是坐在真树身旁这件事本身就令他感到万分有趣,试想换作钟毓秀,他同样也会觉得滑稽。他起先想保持严肃,但又觉得自己装模作样也很好笑,因此他先是小声地笑,真树大概是看见自己满脸通红的模样,也偷偷地笑。当两人的神色相撞,笑意排山倒海,不可遏止,他大笑而起,前俯后仰。
无理汤和现实的面貌变得如此荒离不羁,无论所谓的幽灵和空间站,又或是佐藤泷也也好,琼恩·亚特兰特也罢,再是富盛总部的高管及空间站的同僚们,此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赵弗安将笑意作为桥梁,邀请真树走向未来,而真树则快步跟上,她的灵魂轻盈而脱散,柔弱无物,一道水流是不会被刃锋所伤的,一片虚空也是不会被尘土覆盖的,而在钟毓秀面前,他决计不会这样做,钟的情感更严肃且深沉,并不适合那恍然无一物的月和深空。
穿梭机缓慢驶到介质前,场扫描仪逐次探测了空间成分。微观层面上,真空空无一物,但从返回的粒子的紊流中,他知道,无理汤以某种空间介质的方式出现了——他甚至想到了以太。
而他的脑海中又涌现出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如果无理汤的结构特点是:总有例外。那么若想证明一个东西由无理汤组成并不困难,只要找到例外时刻就可以证明,可若想证明世界上的哪种物质,同无理汤毫无关涉,又要如何证明呢?
这个念头就像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令赵弗安甚为心烦。无理汤的影子飘忽不定,在一切物理常量中出现又消失。先验必然也随之瓦解,他认为自己得到的是另一种自由,可那自由又过于滑稽,令他疲惫且感到可笑。
月山真树和钟毓秀恍惚间变成了一个人,但又确乎分裂成两个人,她们好像是存在的,又或不存在。他仿佛从未占有过任何东西,各式各样的意向却在眼前轮番出演。
最令他感到焦虑的是,原以为自己认识了齐一性——扭曲了光和影的介质;组成球状闪电的混沌分形;拼凑成鬼魅的胶体——都被命名成无理汤,但细细想来,三者不尽相同,脆弱的丝线将他们维系在一起——即同样超出了现有物理框架的限度——但自己却因理解而迷失其中。
8月18日,上午9点30分,升空前两天,迷泽学术成果在日发表会在富盛总部——用日语原话的说法——开催。会议上,主讲人慷慨陈词,以日独有的夸张豪情,大言不惭地宣布新的物理时代已来临,而迷泽正是砸碎了一切旧物理,旧大厦的铁锤,新式物理学,将会是某种无法预想的革命性胜利。
现场最为激动的,还数几位早已谢顶了的基础数学方向的老教授,鼓捣了一辈子,手中的武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自然会感到兴奋。而物理学的研究者则全然不同,他们的情绪要复杂的多,也烦恼的多,赵弗安认为他看到的是普遍的野心和痛苦。无理汤的研究或许会在社会上掀起番波澜,而阴谋家们大抵会失望。
可以想见的是,短时间内,无理汤将被商品化,广告化,降格成“全新”的或者说“陈旧”的高概念产品愚弄世人。如若幸运的话,物理学界将在未来三十年或五十年的时间里逐渐吸收消化掉无理汤,届时会再度迎来一波热度。然后,无理汤将被作为一种物理化了的数学符号被正式注册进学术话语中,持续勾引着智者,唤起他们的灵光,燃起他们的热血。而由于其诡异的特性,技术难以落地,便只能长期作为无足轻重的智力挑战“寂寥”地存在着——对于癌症晚期的患者来说,死或许是解脱,而对于无理汤来说,这般古板的符号之死就过分腌臢了点。
无理汤嘈杂而协调,混沌而统一。赵弗安忽然认为,自己的许多断言大概为时尚早。那团空无所有的介质,正在向外扩张。或许穿梭机的扰动了无理汤,或许介质本就在扩张,只是此刻才被注意,或许赵弗安潜意识希望无理汤扩张,或许某种隐变量决定了无理汤将扩张,也或许真空存在一种令无理汤从微观涌现到宏观的力,又或许无理汤是种生物,而其具有意志想要征服全宇宙……总之,无理汤力迫思维,却又被思维吞没,如今,赵弗安唯一注意到的,仅仅是那团东西正在以低速膨胀,蚕食着线形齐一的宇宙空间,越来越多的星光被无理汤的浪所淹没,变得扭曲而模糊不清。
“安,我忽然有个很糟糕的想法。”
听到月山的话,一个不祥的念头钻入了赵弗安安的脑海,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啊。”赵弗安道,“真树,你就是据此推测深空航道附近可以发现迷泽?”
“这样来看,猜对了。”真树道,“如果这些东西无法被场收束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像先前坠毁的飞行器那样,恐怕有概率坠毁。”赵弗安想了想,又道,“但另一方面讲,许多宇宙船平安无事地穿越了无理汤,这可能不仅仅是个概率问题,而是要如何理解概率域的问题。坠毁当然是潜在的可能之一,无理汤或许会引发毁灭,也或许不会——至少我们知道这些情况都是异常的,但是,莉迪亚会怎么处理呢?她应该会单独招集出个调查小组,一面去跟NASA汇报,这不行,要谨慎起见,得把人先全部撤出去。”
“她不会同意的。”
“确实是这样,她绝不会同意的,那是群蠢货。”
如果空间站频繁穿过无理汤,真说不上来会发生什么。赵弗安心想。
“得先回去,不能逗留更久了。”真树又道,“此外,佐藤先生死了,我想之前的事情都瞒不过,主意是我任性想的,会替安先生承担责任。”
“别再讨论这类问题。”赵弗安道,“首当其冲的是,如何才能把空间站全员都撤出来。”
真树愣了愣神,连声称是。
她又说:“这很困难。除非宇宙站受损,否则紧急撤离程序不会启动。”
“这是个僵局。”赵弗安想了想,又道,“看来只能立刻公开情报了。”
赵弗安的想法是,越多人知道就越好。迫于舆论,NASA可能会屈服。但这一想法令他深感不安。
“那么,我这就通知方先生和修代帮忙整理材料。”
驾驶着穿梭机回到驾驶舱……
舱门打开时,映入眼帘的是两名行政管理员和一位健壮的人事管理员。
其中一人眉毛浓密,身材魁梧壮实,他用英语说:“赵弗安先生,月山真树女士。很遗憾地通知你们,由于你们私造电容武器,严重危及了空间站导航的安全,违反了《空间站管理条例》第三十六条,现特召您们立即前往十二号舱模块进行调查。此外,赵弗安先生,尽管佐藤的死亡是意外事件,您是正当自卫,但介于您未能及时上报,也违反了管理条例的第一百零三条,不服从管理。关于该项,我也先予以告知……”
赵弗安感到身子一空,有人把自己架了起来。
就当赵弗安在思考要如何辩解时,他脑袋感到一阵晕眩,一团胶体从空间站壁上穿了过去,然后又是一团。
“安,快看外面!”
真树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是在警告自己,还是在自言自语。但当赵弗安扭过头,看向窗外时,他立刻明白了真树的恍然感从何而来。星空正扭曲形变,一团又一团的无理汤空泡从室内一头出现,又急速穿过室内,消失于另头。
“那是什么?”
管理的注意力全然被这些古怪的东西吸引了。
“宏观尺度下的无理汤。”赵弗安挣脱了管理员,一面答道,“月山教授推测,深空里有时会出现这种东西,不巧的是,我们对他们的性质几乎一无所知。”
“诸位先生们,听我一言,我和安先生就是为了研究这些物质才冒险,真正严重妨害空间站安全的是这些物质,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允许我们先将观测数据交付给莉迪亚,再听从管理层发落不迟……”
赵弗安趁着真树同几个管理聊天的当儿,看了看穿梭机的场声呐,空间站的位移矢量上,连绵的数片忽大忽小的迷泽,但这些迷泽的强度并不明显,从示波器上看起来仅像数片尘埃云,如果不是近距离靠肉眼观察过,恐怕自己也容易弄错。
就在说话时,迷泽越来越近,这时候示波器上迷泽强度的变化也变得越来越显著,已有人意识到问题所在,场声呐上显示,数架观测机此时飞了过去,大概是舵手想查清情况。
来不及了。
“您叫什么?”赵弗安忽然问先前发话的那位管理,“请问。”
“阿尔文·诺亚。”
“阿尔文·诺亚先生,你现在能联系到莉迪亚·罗伊吗?”
“当然能。”那人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要求你立刻联系她,拉响空间站全体撤离的警报,她必须对全体宇航员负责。”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那人皱了皱眉头。
“因为手动模式。”赵弗安冷冷地说,“只要按下这个按钮,穿梭机的尾焰就会把整个房间烧掉。”
“你在开玩笑吗?”
一只手想去抓赵弗安,但赵弗安愤怒地将手拍开,随后将手指悬在点火按钮上。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赵弗安拿出了生平的力气嘶吼,他认为自己把对方吓到了,因为那几人愣了神,但又似乎没有。迷泽扭曲空间介质而形成的波泡仍然在不断穿过房间。
几个管理员尚在犹豫,正当赵弗安懊恼自己是不是不够凶狠时,撤离警报声却响了起来。
“核心空间站程序报错,红色警报,全体成员请乘坐逃生舱离开空间站。红色警报,全体成员请乘坐逃生舱离开空间站……”
赵弗安大感意外,也感到一阵轻松,“几位先生们,我奉劝你们快跑吧。”
管理员们用目光商议了一阵,不再看向自己,应该是决定离开。赵弗安缓了口气,把月山抱回了穿梭机的副驾驶座,随后关上了舱门。
坐在穿梭机中,仿佛与世隔绝,赵弗安感到极为虚脱。从示波器的面板上看,部分迷泽的波泡已经同空间站相触,赵弗安启动了穿梭机,主模块将穿梭机推出后,他再度进入了深空。
“妈的,还好警报响了,真拿不准他们是否吃我那套威胁。”
“好像有人走在了我们前头。”月山问道,“知道迷泽的人肯定不止我们两个。”
“那应该感谢他。”
“总之,先降回月面生态圈吧。”月山提议。
“正有此意。”
从场声呐来看,连同赵弗安一齐从空间站脱落的穿梭机和逃生舱已有约三十架,但后续还有逃生舱逐渐脱落,随之增加至六十艘左右。
不知道大江惠美和其他富盛的同事有多少能从空间站死里逃生。他想。
然而,当赵弗安驾驶到数公里开外的安全地带时,他情不自禁停住了穿梭机,并将其掉转过头,静静观察着空间站和迷泽波泡相遇。
波泡团蔓延至几公里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赵弗安也没有明白为何波泡内的星光如此璀璨且诡异。
烈日照射下,远端的空间站宛若数块小巧玲珑的积木,每一处都是笔直笔直的,宛若一根根旗杆。最先接触到迷泽的部分率先扭曲了,仿佛被吸纳进黑洞一般,尖端的形状由长方形扭曲成一个圆,像穿过了一个巨型滤镜,光路松散且怪异,色泽也由银白转成冷白,平行线条拐了几个弯儿,交叉在一起,边膨胀边收缩。
空间站依然在不断排出救生舱,甚至连陷入迷泽的那部分中,依然有救生舱飞出。
空间站的中段也逐渐被迷泽淹没,而前端部分的分形,闪射出剧烈的光芒,仿佛舞动的等离子体。线条依然在扩散和重组,混乱到无法识别出空间站的原形。
几秒内,迷泽消失了,空间站也恢复如常,丝毫看不出什么异样,又是刹那,迷泽再次出现了,内部再次混连成一片。就这样,迷泽一点点吞噬着空间站,仿佛将颜料吸入了一块混沌的调色盘。
当迷泽吞尽了空间站最后一点结构,仅从光学来看,空间站已经消失了,但场声呐显示,空间站依然飘浮着,轻微引力效应展示着空间站的大致方位,十分钟后,赵弗安听到了一阵既低沉又绵长的风啸声,照道理,太空中是没有声音的,可是他确实听到了,他认为这股风声来自穿梭机内部,迷泽散发着数股统一场的虚粒子流,这些流震撼着穿梭机,如同拨弄着一片薄膜。
从头到尾的生理恶心感。
“多像场梦啊。”
“嗯,我在想钟毓秀看到这些东西会有什么感觉,也许不会再那么深沉了。”
“是指夫人吗?”
“如果把这个录下来,我想她肯定会很高兴。”
说完这些话,赵弗安注意到,真树沉默了,像是陷入了一阵怅然若失中,这还是这么多天来赵弗安第一次看到对方展露出这番神色。
看着那张扑朔迷离的脸时,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钟毓秀的脸——那女人总看起来很古板,但偶尔笑的时候,却那么灿烂。
迷泽内的星光,已经接近乳白。空间站除偶尔溢出的引力波外,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赵弗安长叹一声,忽觉自身同月山共同飘浮在深空中,已是十足荒唐,巨大的混沌波泡则更是荒唐,而空间站的毁灭则是荒唐加上荒唐,可谓荒诞到了极点。
于是赵弗安又想大笑。
女儿曾经将几块乐高搭成房屋,又转手砸在地上——这一幕场景正在他目光中复演——迷泽如排泄口一般的混沌法线下,巨型空间站再度出现了。
那庞然大物正直直地朝月面坠落,似要在月上摔个粉碎。
第三十一章 宁五月
“招待不周,见谅。”
男人脸很刚毅,块头壮实,尽管只穿件单衫,也能看出一股军人作风。
自来的路上,宁五月就一直在猜测对方的身份。一开始,她以为是中央信息局的人,毕竟央信局前脚刚到,后脚就通知自己,猜测也合情合理——但是沙英艾否认了这点。
对方排场很大,把市委巨构大楼三层的食堂清场包了下来吃饭,若非央信局的,只能是更高层,譬如巡查小组或纪委一类,但宁五月很快又否认了这点,因为到场时,除了几名东亚面孔的男性,她还看到了三名西方人。这些高鼻梁,深颧骨的人混在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其中一个人她甚至稍有点映象——皮埃尔·杜布瓦,宁依稀记得,对方是法国使馆的大使。如此看来,这群人或许同国际案件有关——她立刻联想到了卢卡埃。
“卢卡埃事件的专案组?”
宁五月试探性地问,对方给了肯定性的答复,并向宁五月展示了自己在沿海军区的军士证——名字叫郑林,二级军士长。对方询问自己如何知道和卢卡埃事件有关,她简单描述了推理过程。
“怎么断定卢卡埃是外国人。”郑林又问,似是想测试自己的推理能力,“我知道你们没有追查对方的真实地址的能力。”
“直觉。”宁五月道,“从一开始,卢卡埃的名字和语气,就一直给我种怪异感,简单查证后,确实发现卢卡埃在东亚沿海的深网流窜作案。”
“那你认为他是哪国人?”对方感兴趣地追问。
“这很难说。”宁五月道,“只能说大致映象,若猜的不对,请您斧正。”
对方示意宁五月继续。
“我认为是日本。”
“原因是什么?”
宁五月道:“原因如下,卢卡埃在东亚活动较多,不大可能来自欧洲,而东亚多国,日本是唯一没有遭受恐怖袭击的,超网技术在东南亚不算发达,这样来看,日韩可能性较大,最后一点,当然也有些胡乱分析的意思,我在空闲时间问过朋友,韩语和日语里,卢卡埃分别是什么意思,他研究了半天,告诉我,在日语里,若把名字倒过来——‘卡埃卢’意思是青蛙。”
宁五月说完后,特别注意了对方的眼睛,那男人的眼神闪烁着,显然自己分析对了。
那男人进一步问:“宁同志,你认为青蛙有什么特别的含意。”
“这就很多义了。
“如果罪犯想要模糊自己的信息,理性的策略是起随机且不起眼的名字,但故意将青蛙倒过来,很难说不是同他过往的创伤有关。”
宁五月不知道军队方面有没有接受过相关训练,试着解释道:“刑侦教材里,往往会举流行文化的例子,通俗易懂——譬如布鲁斯·韦恩落入了蝙蝠洞中,恐惧令他创造出了蝙蝠侠这个名字,而真实案件中,一些不甚成熟的罪犯也会以类似思路取名——这里分出几类。
“第一类,常常展示自己的伤口,或意图以此报复他人,带去苦楚,这类人往往具有内向、自闭、抑郁倾向。
“第二类常见为偏执,喜欢取堕落或崇高的意象,多为男性,喜欢取譬如‘撒旦’、‘路西法’、还有在受害者身上刻上‘但丁’或类似的文字,通常受教育程度不高。”
“第三类为模仿者,通常会跟风试图扮演某些虚拟角色,通常也为青年为主。
“而卢卡埃并不属于以上几者,从青蛙这个意向来看,卢卡埃本人天真,幼稚,可能极度厌恶或热爱蛙类。青蛙这个意向阴潮且具有贱斥性,且根据恐怖分子的知识水平来看,应当具有较高的受教育程度。可以进一步锁定在青年知识分子,尤其是女性知识分子中间。
“本案有几个疑点——卢卡埃自诩为和平主义者,且在全国各地沿海作案时,都要求对方把器械投入海中,目的和动机不明。
“罪犯不可能花费很大力气,只为了销毁少量高精尖设备,这说不通,因此更可能是通过某种手段转移了设备。卢卡埃索要过一份曾被资本炒作为‘女性主义工厂’的设计图纸,因此进一步证实了之前所说的——女性知识分子的可能性,但是依然不排除是男性的可能性,至少和女性主义有关。
“我说的对吗?”
对方每个人都听的很专注,到这一节时,对方示意宁五月继续。
宁五月便接着说:“值得注意的是,卢卡埃是一个人,还是个团队,这点也很有趣。这类规模的行动一般都是团队作案,但对方在某些方面却又很业余——譬如卢卡埃话术方面的选择上。或许认定成由女性知识分子领头的激进青年组成的班子会比较好。”
“很精彩的推理。”郑林直视着自己,“还有吗。”
宁五月感到一股压力,她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进一步考虑到动机,既然索要了图纸和设备,显然是想在某地仿建一处类似的工厂。卢卡埃太过张扬,工厂产品也不可能是去市场贩卖,应该考虑成为特殊目的而造——对于一些特种装备,由于市场上缺乏相应通配件,难以购买,且需求具有长期性,如果对方是野心家,叫自己和平主义者就太可笑了,我更倾向于将其看成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激进分子。
“于是要思考对方的活动经费从何而来——欧美,或至少和西方有关,对吧?这样几位外国同志就说得通了。”
宁五月知道自己说对了。
“不像在生产文娱产品,而像生产高科技产品,或者配件一类。这些人既然有跨海运输的能力,如果是我的话,会将产品从北海道运往库页岛,再北到西伯利亚,或往南至南亚群岛,进行海路串联。有了生产资料后,或许可以建立社会试验性质的桃花源,或救济南亚群岛原住民,这是可以想像的用途。”
领头那位叫郑林的军人又拿出几份文书、保密协议和资料。
“非常精彩,宁同志,我现在正式向你提出要约,希望你能加入国际调查小组。”
宁在保密协议上签了字,就被允许翻看资料,她细细看了会,觉得文章上面有几处她不是很看得懂。
“几位同志,我看生态学和政治经济学报告篇幅内容很大,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你觉得呢?”郑林故意问。
于是再看资料,看得出纸质文件上并未写出详细信息,文章大篇幅着墨于生态学报告,中间数页则有大量的各地观测的动物异常行为观测报告,而后段则是有关于地球和太阳的异常活动记录。
种种迹象,都让宁五月坚信卢卡埃和绿党有关。
如将卢卡埃等价为激进的绿党成员,完全可以选择合法途径,正大光明在地上活动。如假设卢卡埃对市场经济也有意见——这当然不是不可能——那就很难和欧美政府牵扯上关联。如民间自发就能策划数场恐怖袭击,且均得手,自我组织且激进化,那么确值得重视,甚至可以将其定义为恐怖组织,国际调查小组便很好理解了,且从调查小组的人员构成来看,军区的人占有绝对的领导权,应该还是国内牵头,其他国家协助的调查模式。
“像是个为了应对生态危险而激进化的民间组织。”宁五月道,“稚嫩但组织度很高,他们不可能只搞恐怖袭击,后面肯定还会耐不住性子搞别的,到时候就会露出马脚。”
“八九不离十。”郑林道,“实际上,日本搜查部方面已经向我们给出了可靠情报,卢卡埃的深网地址源确在日本,但是奇怪的是日本警署追踪到地址后,几次去都扑了个空,犯罪现场除了超网机器外并没有任何人,甚至从监控上看,也没有人出入过的迹象。”
“那么说明那台超网设备只是肉鸡。”
“不是肉鸡,警署把设备给日信息局送检,他们也确定是深握源头,只是卢卡埃每回都能像打了地洞一样人间蒸发。”
另一个军人这时也同宁五月握了握手,自我介绍道:“周肆泽,南部军区。”
随后周肆泽又说了件怪事。
“军队组织了一个旅正往滇南的茂林里去,搜捕卢卡埃的党羽,这项行动有最高保密级别。”
听到滇南的大山,宁五月想到了类似丛林游击队的剧情。但周肆泽的说法很快否定了这点。
“主要目的是屠杀异常动物,但进展的很慢,原因在于,缺乏有效识别异常动物的方法。”
“你说的党羽,是指这些动物?”宁五月问。
“是的,宁同志,由于实在找不到卢卡埃的活动线索,我们倾向于认为,卢卡埃并不是真人,而是一道深网分岔。”
“人工智能?”
“当然,这个想法有点太天马行空了,所以还不算定论。我个人的推测卢卡埃的目的是重塑自然环境,这可能毁灭人类,所以指挥部判定,将会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不知道卢卡埃有没有肉身,也不知道他具体逃窜到深网的什么位置,唯一知道的是,他有办法直接改造自然,尽管这和很多因素相关联。
“其次,数日前,滇南的一支科考队伍受到了蛇群的袭击,一共七人,四人丧命,余下三人被边防军人所救。
“你一定很好奇我们如何将这些事件和卢卡埃联系起来,看完这卷录像你就知道了,里头除了一些纪实内容外,还有杜布瓦先生搜集的各式各样的深网神话和梦境,我们确信这与卢卡埃相关,且密不可分。”
宁五月从周肆泽手上接过了一个超网磁碟,由于食堂里没有播放设备,于是她便带回家中观看。
在晚间新闻时,她看到令她甚为吃惊的一幕——联合空间站坠落在月面上,蔓延着几公里的长的银黑色残骸,好似一座空旷且深邃的巨墓。
第三十二章 褚力
三年前,牧首杜慕溪到美国所谓“新礼派”进修,年前归国后,在信众面前中,他常谈论灵恩、大洪水和超网,过去,杜慕溪性格严厉,现在则温和了不少,有时甚至组织兄弟姐妹一道玩超网游戏——实在是令人惊讶。
对于此变化,并非所有人都赞同,五名偏保守的信徒痛斥杜慕溪成了异端,于是离开了教会,其中一人甚至到附近的教会大肆宣扬杜慕溪的“叛教”行径,除此外,更多人则是在暗中批评,这都让杜慕溪情绪低落,当然也有欣喜于教会改革的,这些人往往是年轻人,也更积极地参加主日活动,殷切地祷告和学习,但终归是少数。
无论旁人怎么想,至少在褚力心里,杜牧师一直是自己的养父,这种感觉是近五年内才变得浓烈的,尽管褚力家庭自幼便充斥着宗教氛围,但在他青春懵懂时并不虔诚,从不公开信徒身份,也不诵经,甚至还和杜慕溪赌气,进了警校,去了公安系统工作——政审时,父母不知是心软还是何故,没有道出宗教背景,默许了褚力进公安系统。
小时候,杜牧师便常规劝褚力要做忠实的神仆,但褚力未谙世事,并不愿听进这类训诫。
过去二十多年,他总是若即若离地徘徊在教会边缘,与所谓的改革和基要保持距离,直到进入市局后,褚力才开始频繁回到教会,同已近中年的杜慕溪交流神恩或祷告。
对重返教会这件事,褚力心有愧疚,因为他回教会的原因并非出于虔诚,而具有功利性质——工作压力无处宣泄,为寻求心理安慰,才出入教堂,杜慕溪不像是牧师,而更像扮演了心理咨询师的位置。
而以杜慕溪对褚力的了解,不可能没看出来,若换作几年前,杜慕溪肯定会给予严厉斥责,但如今,杜牧师也只是稍显关怀地说,愿意来祷告就好——人们总说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但不知是不是新礼派的影响,杜慕溪到底也变了。
两礼拜前,褚力的焦虑达了新的高峰。
那一天,昶落失踪了,连同陈一起消失的人,还有他的相好娜卢偌。疑点太多,他顺理成章地怀疑上了陇夜月,陇夜月躲躲闪闪,未能打消他的疑虑,只让怀疑愈演愈烈——沐白舟和何知来已死,现在又是两人失踪——褚力总感觉,陇需要为两人的失踪承担责任,而下一个遇害的人未尝不可能是自己。
陈昶落失踪前夜,褚力做了个噩梦。梦中,他看见陈昶落被陇夜月操起匕首,连刺数十刀。自己站在一旁,冷漠观看。当陈昶落死后后,陇忽然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这时候他才感到阵恐惧,这股情绪催使他转身逃跑,陇则紧追不舍。
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是个死胡同,他惊觉无路可逃,只好回过身,与陇夜月展开搏斗。这时候极度疲倦,他只记得自己掐住了陇夜月的脖子。
尽管紧紧抓住,陇夜月却依然不受控制,像头发狂的野兽,手中不停挥舞着,一刀刀刺向褚力的腹部、胸部、大腿、手臂……褚力感到自己满身是血,但却没有痛感——梦中是没有疼痛感的,他知道自己满身是血,却有一种无所谓的畅快,不知多久后,自己掐死了对方。看着陇夜月的尸体,他冒出一身冷汗,忽而惊醒。
到了休息日,吃完早饭,褚力就到了临时教堂,说是临时教堂,不过是北头小镇子里的一间茶室。因为未在宗教相关的管理部门登记的缘故,临时教堂总是不断地更换场地,在褚力记忆里,杜慕溪也未曾不尝试过合规化,譬如有两年曾登记在三自教会名下,但不知道何故又分裂了。
到茶室时,时间尚早,茶椅和金属桌整齐地排列着,杜牧师则坐在角落的石桌旁,研读超网神话有关的书籍。
活动在下午,茶室里除了自己和杜外并无旁人,他很高兴自己有机会同杜牧师单独交流,于是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对杜慕溪诉说近况。
“杜牧师,真的很抱歉。”
“孩子,你并不需要向我道歉,你没有做什么有愧于我的事。”
“我没有听从主的教导。”
“说吧,我相信主会宽恕的。”
多年的信任让褚力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局里有一个嫌疑人,她身边接二连三地死人,是个不详的兆头。”
“这种情况通常是邪灵作祟。”
“我感到很不安,很多人都相信凶手就是她,我的一个朋友调查到,她的确杀了她的丈夫,但她依然逍遥法外,难道正义就无法得到伸张了吗?”
“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证明对方杀了人吗?”
“有的,杜牧师。”
“尽管如此,依然无法检举对方吗?”
“没有办法,局里意见不一,只能放任局势自流。”褚力又道,“因此我做了个梦,梦见她杀了同事后又计划杀掉我,我只好掐死了她。”
“你想杀了对方?”
“是的,杜牧师,我很痛苦,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
“愿主宽恕你的罪,阿门。”杜慕溪皱了皱眉,把手按在褚力的额头上,低声用方言咏诵着一串无法听明的词句,持续了很久。最终,杜慕溪停止了吟唱。褚力不知是否是因气氛使然,他情不自禁地瘫倒在桌面上。此时,一束光仿佛从外界射入,把杜慕溪连同他背后的环境照的通体彻亮。
杜慕溪看着褚力,不再言语,“我知道你近来一直很不安,我很少用祷告的方法为人驱魔,但褚力,上帝是否愿意赐予你恩典,我不能左右祂仁慈且宽容的决定,如果圣灵呼唤你,你就去做吧,可是邪灵也会伪装成圣灵的模样,欺骗世人,一定要当心了。”
“谢谢您的教诲,我会谨记在心。”
夜晚,唱完圣歌后,人群逐次离开,褚力正要走时,杜慕溪再度叫住了他,对方神色凝重,令褚力回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期杜慕溪的模样。
“你听着,世上没有一个义人,明白吗?若你没有过错,就可以用石头把你仇恨的人砸死。”
“我明白,杜牧师。”
“那么保重,褚力。”杜慕溪罕见地叹了口气,“我从小看你长大,有没有受圣灵恩典,不在我,我相信神会让你得救。”
他说这些话,像是在告别,更像是压抑以久的真心吐露,褚力想说些什么,但心中很是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他只好皱着眉头,转身离开了。
几天后,褚力再去临时教会时,果然听说杜慕溪走了,茶室里十几号人闹哄哄的议论着这件事,有几个兄弟从小就同褚力认识,看见褚力就凑过来同他讲“杜牧师回美国了”一类的话。
“再去学习,为什么?”
“大概是自尊心受损吧,这不真就走了。”
“这他妈不可能吧?”褚力大吃一惊——听到这话,兄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从父母口中,他听到的则是另一层面的消息,国外新礼派和国内较传统的派别,譬如后归正宗一类,彻底闹掰了——有一些人放弃了教宗,转而投向深网神话的怀抱。还有一些人传诵着末世审判要降临的言论,不少派别解体,互相攻讦为异端,杜慕溪也是受此影响,变得不再如过去般坚定。
“他是迷失了,要去找回信仰才去了美国。”父亲说。
褚力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杜慕溪离开后的夜里,他再度梦见自己掐死了陇夜月,这令他感到惶恐。
醒来后,他决定为陈昶落的失踪,在陇夜月那里寻找一个答案。
第三十三章 宁五月和深网
宁五月将录像带塞入了超网串口,片刻解析后,她带上了感官屏蔽仪,接入了影像。
影像分很多段,第一卷以深网神话所虚构的科幻故事开头,内容为一位宇航员的心流。
卷一、森林之喻:
默默无闻,只求付出,不求回报——这都是谎言。
上天是不公正的,朋友啊,我望着这只小小的生物,离开地球已经廿二年,谜题已经揭晓。可事到如今,是否太晚了些?
雨夜——这是它的名字,动起来活像只狗状的小螃蟹。它身型不大,仅十厘米,甚至比起我的手掌还小些。除了信息素味蕾外再没有别的察觉器官,四足虽然稳健,移动的速度却比不上一辆小遥控车,胸前长着两掌,成叶状,但却没有抓握的功能。就我观察,这种生物除了在雨林中四处飞奔之外,实在一无是处。
为什么这样无用的东西能活下来呢?
外派到581g的时候,下了恒星梭,科考站正是一场大暴雨。离开了地球的我,跟随企业编制来到这里,说来是考察,倒不如是被放逐。我唯一的趣味就是研究外星的雨林系统。第一晚来到科考站时,便闻到腐败的腥臭,同僚们告诉我,这是雨林的信息素。森林的生物们用信息素沟通,这让我想到康德的森林之喻,在长时间的自然博弈之后,物种们学会了在冲突中协作,形成更加稳固的生态圈。
但是这样浅显的道理,人类却没有明白。在严苛的政治斗争下,我再也不敢回到地球。这样,我就一心一意做着我得隐士,搞着与世无争的研究。
581g日夜下着暴雨,外星蕨遮天蔽日,但此处的森林是流动的,一片森林消亡,一片森林诞生,无穷的林叶随着雨季的迁移而迁移。每当新的林地开拓,尚未茂密成型的林地中都能找到成群的“雨夜”,这种生物来临后,总预示着一场巨大的暴雨,随后它们便销声匿迹——这便是这种小生物名字的由来了。可奇怪的是,没有多少掠食者会捕杀雨夜,暴雨来临前,这种小小的生物以581g类虫的生命体为食,这些小虫子倒更像自愿献身一般,主动送入雨夜之口。
起初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我,但今天,我已经彻底搞清楚了谜底,不是雨夜预示了雷雨,而是雨夜们带来了雷雨。数学家们几世纪未破解的混沌问题,在这个原始的星球上自然演化出了可行解。森林用信息素交换信息,如果说,每种雨林的生物都是一个神经元,那么,581g就形成了如同阿西莫夫基地中所写的盖亚一般的利维坦生命。
不是无人猎食雨夜,而是森林保护着雨夜——雨夜就是那个混沌解。
数世纪前就有这样一个故事,西海岸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东海岸就会形成龙卷风。绝非戏言,若能找到混沌现象的特解,足够精确的扰动,哪怕足够微弱,也能引发巨大的变革——这没有违反能量守恒,森林为了制造雨水,耗费了巨额的能量计算特解,而雨夜只是那个特解本身。
由于人类的到来,森林正在萎缩。
科考站破坏了雨林微妙的生态,雨林陷入了衰退期——再过二十年,581g的雨林就会消亡,这是我初来乍到就发现的事情。雨林变得怒气腾腾,信息素中充满了焦虑和暴怒的气味,科考站已经数次受到了雨林的攻击。
“不要攻击我,让我们做交换吧。”为了活下来,我将信息编码在信息素中,洒向林地。
不过多时,一只小小的雨夜爬行向科考站的合金阶梯,它用信息素“说”:“交换?”这些信息素或许又可以翻译成:“如何交换?”
“如能再给我段时间,允许我将雨林的混沌算法研究透彻,我会回到地球,让同僚们派遣舰队拯救雨林。”这是我过去许下的承诺,我希望可以补偿他们,同时我也能获回到地球的权利。
我和雨林都没有选择。
现在,我终于将雨夜连同雨林一并弄清楚了。
望着最后几片雨林,一来一回要花上数年时间,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踏上穿星梭的时候,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不过是可悲的利益交换罢了。但当我去了,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临走前,我看到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捕食了雨夜。
再见了,雨林。
深网的想象极富康德色彩,尽管对于这个故事,宁五月实在谈不上什么喜欢,但确实揭示了某些深网分岔的意识线索,该卷播放完后,紧接着便是第二卷。
该卷为拉亚影像,其原始文件为文字卷宗,是纪实内容,从简介来看,似同渔民有关。
事件的发生地在东南亚的某处,岛上人说的大概是南岛语系的一支,宁五月了解不多,好在超网在拟构拉亚影像时,已经将其自动编译成了中文。
卷二、海神和海豚:
海神祭祀第二天,负责为节庆摄影的阿瓦·纳洛的确拍到了不少新鲜的东西——白鸦、在这一带少见的虎鲸、早已灭绝但又复苏的袋狼——其次是,他又在岸边看到了成群的海豚,海豚们背负着黑色的金属块,翱翔在海洋中,同往日的光景无别。昨日,他已经同酋长商议过此事。酋长认定,那是海神的恩赐,于是派人乘着汽艇,将一些海豚连同背负的设备一起抓了回来。学识广博的卡瓦里·塔洛一眼就看出,海豚身上的设备来自岛外,而设备上的文字则是日文、韩文或者中文中的一种,这点还没人能确定,因为连塔洛也说,那些方块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
之后,莉娜·瓦凯拉就把海豚都放回海里去了,只留下了一只,用于祭祀。纳洛想把最后那只也放回去,因为它看起来实在有点可怜,但酋长阻止了他。“它在给出玛纳。”酋长这样说,“所以要把它留下。”“你要怎么对它。”纳洛问。“就这样养着,图巴鲁每天都会喂它鳕鱼和鲱鱼吃。”“可是这样做,海神不会生气吗?”酋长似乎没有明白纳洛的意思,只是把他轰出了帐篷。
他感到烦闷,便随处找了树荫睡了一下午。入了夜,他沿着土路,到了祭祀的篝火旁,村里的青壮年们涂着黑齿,脸上画着海神纹,看着好不威风,连塞里和纳克索也一改以往的稚气,严肃地站在火旁,像个威风凛凛的战士。“纳洛,你怎么什么都没画?”纳瑞·卡利一把抓住了纳洛,把他抓到人群里。“来吧,一起跳吧。”纳洛看到莉娜在看着自己,便感到一阵羞愧,他慌忙逃出了人群,人们只顾着狂欢,没人在意纳洛。
他望着星星,独自走到丛林间,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纳洛,你还在想那海豚的事情?”“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要不我们把那海豚放回到海里去吧。”纳洛吃了一惊,“你也这么想?”莉娜在月光下,看起来很漂亮。对方点了点头,带着纳洛走过了木寨,到了远离村庄的一处取水塘中,那海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安置在水塘里了。凑近看了,海豚直直沉在水底,看起来很是虚弱,而早上,他记得海豚还不是这样。
“它好像快死了。”纳洛一面说,一面跳进水中,向前游了一段,把海豚从水底下捞了上来,海豚拍了拍尾巴,背孔上喷出一阵水雾。“我根本没看到什么玛纳的痕迹,我们需要一块帐篷布,得把它裹起来,送到海边。”于是莉娜离开了,过了会,拿了块布匹回来。“虽然酋长说什么海豚报恩,但是卡瓦里跟我说,他猜这些海豚都是东亚人训练出来的,他们用海豚运输货物,现在我们把货拿了,他们可能会来岛上找我们麻烦。”
莉娜帮着纳洛一起裹住了海豚,一人抬着一头,就像运送伤员一样向着海边走。走到海岬屿时,被村庄的外出饮酒的大人们逮了个正着。“喂!两小鬼,酋长让你们别管海豚。”泰萨和卡利把海豚从纳洛手里夺了过去,但他们打开布匹,看到海豚的时候都大吃一惊,“你们把它弄死了?”“我和莉娜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快不行了,我们打算把它放回海里。”泰萨并不相信,坚持认为是纳洛和莉娜害死了海豚。争执不下,卡利提议说,应该让萨满看看海豚的死因。
第三天下午,萨满终于找到了纳洛。萨满身旁,除了酋长、莉娜、泰萨外,还有几个岛外来的水手。“的确不是你杀的。”萨满说,纳洛松了口气,但是萨满的神情还是很严肃,对方又说,“海豚的死因像是朊病毒,我剖开来看的时候,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海绵。”萨满身旁的岛外人拿着一个翻译器,也说话了:“我们是来调查那些海豚的,到这里的时候,听说你见过那些家伙几次,如果能向我们描绘一下几日间的情况,我会给报酬。”
于是,纳洛便将几日间的情况予以说明。
该卷提到了异常动物和阮病毒,宁五月猜测,卢卡埃正是利用了训练过的海豚运输设备,这就解释了为何要丢入海中。
第三卷则是军方的影像内容,内容为第三人称的文本记叙流。涵盖了许河流和周肆泽等人在南部军区的所见所闻。
卷三、大象、狗群、豹子和蛇:
许河流在滇南的一处老房子接到了三名科考队成员,早在许多天前,许就从周肆泽口中,获知了事件经过。
七人组成的科考成员,在滇南雨林中考察异常动物过程中,陆续被蟒蛇袭击杀死,最后幸存三人——即李原、蔚雨幕、蔡济。彼时三人正被数条巨蟒追赶,撞见了夜间成组巡逻的边防军队后终于得救。至于几人到底跑了多远,跑了多久,尽管三人说法相异很大,但军方还是根据事发地到边防巡逻路线的距离推测出了答案:三人在慌乱中整整狂奔了至少十公里,而蛇一直穷追不舍,其速虽不得而知,想必不会慢,配速——如按军队马拉松常用的说法——推测在二十五分钟至三十五分钟间,可以说,三人能得救,皆是因为恐惧激发了潜能。
见到几人时,都已经安定下来了,据说刚被救下那会,个个应激强烈——雨幕哭上了快三个钟头,怎么劝都不管用。李原心神不宁,连打了十几个电话轰炸领导、街道、团委……蔡济则沉默寡言,但又偶尔蹦出几句粗话,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痛骂着谁,叫人一头雾水。至少在随军医生的治疗下,几人除了意志还有些消沉外,其余都恢复不错。
由于情况特殊,滇南大学和团委方面还要军方出马沟通,就不需要操心这块工作,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识别异常动物这块,由于生态学方面一直没什么人能和自己说的上话,许河流确实常感孤独,因此得知李原算同行时,许也相当激动——但当时李原还不知道自己身份,也完全没分辨出自己的这种激动是源于找到同道中人的喜悦感。
许河流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询问对方的:“您是负责生态学的?”
李原就摆出种傲气,直说国内没有见得比自己专业。许河流听到这话,就哈哈大笑说不见得。看着对方一脸狐疑的神情,许河流就大方报上名号,李原想必知道自己,不然那吃瘪的表情也决不会这样精彩。
然后照例就是寒暄、聊生活、聊学术,最后就聊到异常动物。
“你认为他们的智力有多高?”
“建造房屋、协同狩猎,至少有七岁孩童的智力。”
“我的意见是,他们智力的方差极大。”许河流道,“我本来是那种爱抱怨的人,但做事还算专注,不过,上回跟着周肆泽和军区的人跑了几里的大山,回来就发现很多事情真算不上什么了,精疲力尽,真是要人老命,就像回冰河时期狩猎猛犸来的。”
李原会心一笑:“想必是浑身散架了?”
“是喽。”许河流道,“那群崽子可太能藏,有时候,捉落单的异常动物很容易,但不是每回运气都那么好,近来,象群们甚至学会了在滇南、越南、老挝、缅甸之间四处流窜,你知道我想到什么吗?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游击战。”
“还真就是那个味,我真怕这些畜生再搞出个什么四渡林、五渡水出来,抓也抓不到,杀也杀不掉,有时候我想,这群畜生到底是想干什么,要颠覆人类统治吗?”许河流说,“所以啊,我是意识到一点,这还学什么生态学?应该学服装去。”
“为什么是服装?”
“我想,这些畜生现在还没衣服穿,是片空缺市场。”
许河流就一个人笑起来。
最后,李原又提到一件事,他曾见到豹子和大象共栖一屋,互不干扰。许河流便说,生态学的范式已经不能简单靠动物的形态学和解剖学关系对应捕食和被捕食关系——而要关注其抽象和生产能力——是时候建立生物社会学了,他提议。两人都很兴奋。
谈话结束后,许河流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去书房,书房的窗上摆着玻璃箱体,里头游动着一条小蛇。那蛇看到了许河流,转过头,吐了吐红舌,似是示意许投喂饲料,可当许河流准备投喂,打开盖子时,小蛇抓到机会,猛的一蹿,居然飞出了爬虫箱,许河流被吓了一跳,缓过神再去看时,小蛇已经在窗外了。
许河流家在一楼,那窗的正下方就是小区路面,恍惚间,他似看到了一堆烧火棍,再看时,他被吓的呆若木鸡、汗毛直立、不敢动弹,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那烧火棍其实是条条黑蛇。只见那数十条蛇合做一股潮涌,沿着墙根游动,小蛇早已汇入了蛇海中,不再显眼了。蛇群愈行愈远,最后穿过了路面,爬到了不远处的井盖旁,钻入了下水道,消失不见了。
第三卷就此结束。
第三十四章 赵弗安
月狗群灵活地穿梭在生态圈外围,而地基则向月西铺展,赵弗安穿戴着深空服,绕着地基转了转,那些银白的新金属正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疯长着。
试想一下,不到几日,三栋月室就会拔地而起,而矿车们来回倾倒月岩,则更为惊人,生态圈的每一个部分都如蚁群般辛勤忙碌,这幅光景自然是很罕见的,而赵弗安参与其中,仿佛身体就消弭在生态圈的金属构件中一样。
他从大门回到月台,在生态圈的中央四望,可以看到,人群就像蜂群四散在蜂巢一样淹没在月植中间——这些人从灾难中幸存,而被临时指挥所分配到各处。从他所知的消息里,大江惠美被分配在了三号月面基地,琼恩等欧美人大多去了四号,其他人则零零碎碎分步在剩余的基地里,而至于月面生态圈,则被分配了三十六人,这些人多来自富盛和康威,已远超运转上限。
刚经历过灾害,科研员大多都提不起精神,除恐慌无理汤蔓延外,科研员们还担忧物资将耗尽,亦或氧气电力不足。可以想像,如果氧气供给不足,几十号人便会在生态圈中活活闷死。
令人稍感到振奋的是,腾龙空间站的援助物资舱很快就到了,就落在六点钟方向三百米开外的月壤上,月狗们有条不紊地将货物送达圈内,那时候科研员们大多躺在长椅上休息,而月山、赵弗安、方高原和诸井修代四人就逐一登记下发。
然后便继续维持纪律,安抚情绪,科研人员们也自发地互相帮助……解决了生还者睡袋、饮食、水源等问题后,由于基地已经是超负荷运转,月山不得以关闭了非核心模块。
氧气配送也是个问题,单靠月植的氧气生产远远不够,好在生态圈设计之初就考虑过这类情况,月山叫赵弗安帮忙开启了化学制氧的开关,同时将月面地下室仓库内尘封依旧的液氧拿出备用。
结束了繁忙的工作后,赵弗安精疲力尽,生态圈的邮箱转接上了美属空间站的互联网,可还不能休息,需要向钟毓秀报个平安。
第三天,远月空间站的运载船接走了十人,第四天,腾龙又接走了十二人,算上月山等月人外,仅剩下十四人,赵弗安便不再同前几日一般忙碌了。
地球时五点二十分,月外落下一架穿梭机,走出一位穿着宇航服的科研员。那人走进生态圈后,摘下了头盔,当时赵弗安正在休息,他注意到来人时,对方正直直朝自己走过来。男人四十来岁,国字脸,身上飘散着一股刺激性的化学气味,可能和什么研究有关,眼神温和,透出几丝亲切。
“赵博士,腾龙空间站向你问好。”
赵弗安愣了愣神,站了起来,他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便问:“您认得我,怎么称呼?”
吴例激动地握了握手,“吴例,吴国的吴,例子的例。”
对方操着口浓厚的京腔,大概是来自京冀津地区,看起来性格很是开朗,对方又道,“老弟,原口夫妇托我向您问好。”
吴例口中的原口夫妇是富盛外派到腾龙的原口留美子和原口正博。过去,正博常带夫人找赵弗安和钟毓秀去札幌街上的居酒屋喝酒唱歌,不觉间,他察觉到一阵恋旧带来的感伤。
“谢谢,我问下,您是过来?”
“哦,老弟您稍等。”对方笑了笑,地脱下了最外层的航行服,从便衣口袋中掏出一卷电子档案,“是这样的,无理汤研究近期有了重大突破,我来分享信息。”
赵弗安接过了,只是问吴例如何知道自己也在研究无理汤。
“这就说来话长了。”
“你说。”
“腾龙空间站在半月前观测到了无理汤,但一开始研究并不顺利,所以没有公开结论,后来我们确定无理汤可能会导致航天器故障,就私下里提醒过近月方面和其他独立空间站,但那时候可能都不确定要做到什么程度的规避吧,所以应该是没做什么准备。
“直到近月空间站坠落前,腾龙方面再次观测到异象,确定风险极高,再次警告了莉迪亚方面,近月空间站才发出红色警报,但当时已经晚了半截。”
对方所言非虚,空间站的确曾开启过红色警报——当时赵弗安就同月山猜测,不知是什么人拉响了警报,现在得知是腾龙,赵弗安也因此感到安心,既然国内也有人在研究无理汤,只要日本政府愿意,那他也随时可以回国,不必再同月山两人孤军奋战。
赵弗安想了想,说了句真心话:“哦,原来是腾龙救了我和月山教授一命,很感激。”
“哪里哪里,都是同志,应该的。”
听到同志二字,赵弗安感到一阵恍然。
吴例继续说:“主要也是没经验,近月那边没第一时间拉警报,要再晚上十分钟,伤亡人数还会增加两百人以上。
“这些也不提了,后面腾龙的想法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决定要联合观测,共享信息。然后我比较好奇的是,听莉迪亚方面讲,你同月山真树擅自调查过无理汤——空间站坠落前,也试图警告过管理层,但当时并未得到重视。”
“是的,那时候确实做了一些出格的事。”
“现在证明你们是对的,我很高兴你们能生还。”
“我就是比较担心后面的事。”
这话赵弗安说的很含混,本来,他是应该向对方答谢的,但因为这几天来身心俱疲,一时半会也未想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便随口胡说了。吴例没听明白赵弗安的意思,大概是把“后面的事”理解成近月方面要追责过错,于是惶恐地摇了摇头,对赵弗安规劝道:“别误会啊小兄弟,莉迪亚应该是不会追责这些问题了,毕竟特殊时期,还是防范无理汤在第一位。”
吴例谈话时,赵弗安看到月山在一旁看着,便招了招手让对方也凑过来一起听。
互相介绍后,科研员提出要去资料室分享无理汤信息,三人便走进了资料室,打开了投影。
看着那投影,赵弗安又无意识地盘算着自己的未来,在他的视野里,无理汤将持续扩散,而人类必需抓紧时间离开地球。如果生存仅仅是为了生存,那么生存又有何意义或质量可言?但这就是人们将要面临的问题。
吴例终于打开了文件夹的图库,一张张灰蒙蒙的观测图,浮在偏振桶上。
观测图内,无理汤的混沌流中央,一些有序结构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条条小巧的,有序的,游动着的东西,形似噬菌体。噬菌体的身周穿过了无理汤的紊流,却没有被混沌摧毁,两者看起来极不协调且怪异,如拼贴画拼凑一般。
“厉害了,这是什么?”月山用日语感慨道。
“操。”赵弗安的疲惫一扫而空,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东西,站了起来,和月山对视了一眼,“这是亚原子精度。”
“是的,亚原子精度。我刚见到这玩意,和你们的反应也是差不多的。”
“真邪门了,这是什么玩意?”
“无理汤生命体。”吴例解释道,“我们管它叫息殖体。”
“你们怎么发现的?”
“腾龙方面已经进行了大量的观测,这是偶然捕捉到的。”
月山道:“赵先生,不过,这样想,倒也不算寻常。球状闪电也算有序结构,无序能产生有序,那里头有生命体,也不是不可能吧。”
“但这怎么能混为一谈呢?球状闪电是在波泡里的嘛,充其量就是一个球体。”赵弗安道,“吴先生,您再翻几张。”
图像同图像间拍摄的时间间隔很短,故而能看出息殖体确在缓慢游动,这些东西的头尾方向统一,就像被磁化了的磁极。
更令赵弗安感到惊讶的是,他目睹了无序的结构突然变得井然有序,几只息殖体凭空出现,这种从无序到有序的变化,仿佛是破镜重圆的奇迹。
赵弗安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份惊奇,另一幕更为引人注目:在编号一百零三到一百一十六张之间,两只息殖体相互吸引,最终合体成了一只稍大的息殖体,就像两颗相触而融合的肥皂泡。
“差不多就这样。”吴例道,“据腾龙方面观察,息殖体的生殖过程如下:
“从混沌流中凭空出现,幼体的长度约为四纳米,息殖体会缓慢将体内的有序结构转换成无序结构来获得动能,并游向无理汤与线性空间的中介点,一旦到达目的地,就开始吞噬线形空间的有序度,大快朵颐。
“奇怪的是,息殖体不是越吃越大,而是越吃越小,尺寸会在进食过程中逐渐缩小到两纳米,接下来这玩意会回到无理汤内,寻找配偶,和其他息殖体结合,并将尺寸恢复到四纳米左右,重复新一轮生命周期。”
从图片的序列来看,息致体似乎诞生于迷泽,以线性空间为食,最后以合体的方式凋亡,这说明,这些小东西正在吃掉物理有序度——很惊人的发现。赵弗安心想。
也许是错觉,这明明是悲观的消息,但赵弗安却反过来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若是有办法杀灭掉息殖体,就有可能阻止无理汤蔓延。
但这些东西,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类理解呢?
思考到这里时,赵弗安立刻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问题,在他来得及开口前,真树抢先说出了他的疑惑:“为什么息殖体就能生活在混沌里面,它本身是有序的,就好像隔了一层细胞壁,就能锁住有序度一样——确实,你们也没有答案,但不如这么想,会不会迷泽在事实上,并不是彻底的混沌,只是像湍流一样的物理现象。”
赵弗安深有同感,在他的认知里,无理汤并非是像所谓的物自体一般不可理解之物,而仅仅是彻底的偶然,亦是彻底的必然。息殖体能吞吃掉有序度,又能在混沌中保持自身,那么有序同无序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难以把握的联系。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类进入到无理汤中,又会发生什么?不,仅仅设想到这一步,依旧举步维艰。赵弗安悲观地想。
无理汤对生物肌体的作用效果尚不清晰,空间站和飞行器进入到无理汤内的光景却历历在目。
空间站硕大无朋,摔落在月面,寂静无音。
碰撞,形变,燃料裂隙中闪出段段电弧,又刹那间熄灭。盖格示数的指针晃动,坠落处月壤飘飞,纯氧、氮气和甲烷不断泄露着。被压成空瘪罐头似的逃生舱,而血液正沿着缝隙渗出……
若人类进入无理汤中,内脏可能从体内翻出吗,血液可能冻结成冰霜吗,双眼会如乒乓弹出吗,骨骼会因钙质流失而断裂吗……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就像这些游动在无理汤中的生命体一样,循着线形空间的痕迹,一点点吃掉有序度,最后同无理汤融为一体。
猛然间,他想起了不久前的来信,地球上同样遇到了幽灵,这是否意味着无理汤同样在地面悄无声息地扩张着,而科学家们却束手无策。
“很久之前,曾有这样一件事。”赵弗安说,“起初,美利坚根据‘大一统’理论发现了无理汤,科学家们倾向于将无理汤理解成某种比夸克更微小的微粒,并没有意识到无理汤会宏观展开。但有一个细节令我印象深刻,也就是所谓的大一统理论的由来。”
真树补充道:“弱相互作用力。”
月山并未说错,在赵弗安的记忆里,大一统场在事实上并没有实质上解决弱相互作用力的问题。
弱相互作用力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宇称不对称”——即通常情况下,一个物理过程通过镜像对称后,结果也应是相同的。
但李政道和杨振宁在上世纪后半叶的实验中发现,在实验情况相同的前提下,仅仅只需镜像反转k介子,就能产生完全不同的试验结果,这就像镜子里外的人动作不同一样诡异。
在理论物理近一个世纪的探索中,标准模型始终无法消化掉弱相互作用力的不对称性。
其后美国教授奥西门·谢顿成功建立了新的大一统模型。
该模型看似解决了弱相互作用力的空间反演问题,实质上是将其不对称性迁移到了时间不对称性上,于是,这一理论的后果便是,彻底破坏了所有作用力时间反演的可能性。
通俗来说,微观层面上粒子无论是朝着未来,还是朝着过去,其运动定律都是相同的,但在新的统一场论模型里,该说法不再成立。
理论在时间问题的处理上几乎是灾难性的,但又成功解释了例如正反物质不平衡、引力子假设、zw玻色子携带静质量等问题,故而成功得到推广。
而新的统一场论模型最受争议之处在于,谢顿通过推演,认定虚数质量的物质存在——这说法本身当然不新鲜,但统一场论指出了这些物质如何与一般质量的物质相互作用。
该假设将宇宙设定成稀薄的希尔伯特空间,空间有时会涨落出一种超光速的快子,这些快子逆时间飘动,如一颗时间胶囊,从未来飞向过去。
该理论还在一定程度上预言了超穷数时空的出现,该时空模型则被理解为无理汤问题的前身。
奥西门·谢顿也因此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一时风光无两。
现实问题依然迫在眉睫,赵弗安惴惴不安坐回椅子上,将手托着下颚:“你们应该知道时间反演问题。”
真树立刻明白了赵弗安的意思。
赵弗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息殖体根本不是在吃掉有序度,而是在把有序度从无理汤内部吐出来?”
“赵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要把图片倒过来看?”
“拜托你从后往前翻”,赵弗安便给出了“倒过来应该就很清晰了,可以说,太清晰了。”这类回答。
吴例依着赵弗安的话照做,而在逆时序中,息殖体的动作显然变得更寻常了,先是有丝分裂般一分为二,随后游动至无理汤与线形空间的边界,将有序度一点点吐出,当息殖体成长到四毫米左右,又游动回无理汤内随之衰亡——这解释了为何息殖体会越吃越小,而其凭空从无理汤中出现,也无非是息殖体死在无理汤的逆过程。
可以想像的是,息殖体的时间与人类皆然相反,从未来指向过去。
于是他进一步思考,若时间的对称性是残缺的,则因果律的箭头也是单向的——过去蕴含未来,但却不能推出未来蕴含过去。
这就解释了无理汤离奇的特性从何而来,即未来而来的物质无法在过去经验的层面上得到解释,便体现为一种不可归纳性。
他始有恍然大悟之感——即人类,无非是生活在时间中的机器,这台机器来自过去,吞吃着当下,被名为时间之强风,吹往无法目视之未来。赵弗安如此不安地想。
第三十五章 陇夜月
褚力到来时,他顺手将濡湿的伞放在门侧,眼中满是怒火。
近来,焦虑如疾病一样在民间四处生长。当陇夜月看到褚力的黑眸时,她几乎以为对方是来向自己寻仇的,但对方只是沉默地走了进来,并未做多余动作。
褚力带上了门,什么招呼也没打,“老高最近很着急。”
“很抱歉,我听说陈昶落不见了。”
褚力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他脱下了外套,丢进了玄关旁的烘干机,随后走了进来,“我是想来弄清楚这点。”
“谢谢,但你……”陇夜月顿了顿,她当时在想,自己究竟要说多少,“你也看到了,这些事情不可能和我有关系,请回吧。”
“这不见得。”
“你要是想把我抓去……”
“你情绪太重了。”
和陈昶落不同,褚力完全不了解情况,对此陇夜月没有特别什么好说的,她平静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阳台,关上了玻璃门,陇住的地方位被天穹笼罩,外头下起了阵小雨,她将晾晒的衣服收了起来,又一件件丢到烘干机里。
“不废话了,直说吧。”褚力道,“问你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出来,陈昶落最后见过的人是你,而老陈失踪后,很多资料都被销毁干净了。”
“那么你想要什么资料?”
褚力没回答,又说:“何知来和沐白舟所谓的木僵症状,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是因为罹患了疾病,之前上报给官方的命名——叫‘超信症’,目前辖区又多了大概二十多例,已经确诊了的有十三例,比较严重的死亡两例,解决超信症需刻不容缓。但现在不少资料还没上报就连同备份一起丢失,那不管怎么样,你都有义务再提供。”
“你想知道什么呢,我可以现在口述给你。”
“沐白舟制造超信症的目的是什么?”
“预测未来。”陇夜月道,“当时他在研究一种芯片,芯片曾藏在观音像里,离开舟渡前,我把像收到我父母家里了,现在这枚芯片就在桌子里。”
陇夜月蹒跚着走到桌子旁,打开了抽屉,取出一枚芯片。芯片大概五指宽,装载有一个微波接收器和高精度芯片。生产公司为“布洛卡”,公司名得名于脑区,“布洛卡”即语言中枢之一。在观念论中,语言等同于世界。而布洛卡公司,则利用芯片创造虚拟现实。
在日记中,沐白舟曾写道:
黑洞视界内,时间和空间相互交换,人在时间中穿行,在空间中坠落,而心灵亦可创造时间。
神不过是通晓过去、现在、未来的东西——神是将规范降至人间的强力,因此欲望尽头,就栖宿着神残存的痕迹。
现在,陇夜月明白,沐白舟大概在讨论神圣性和时间的关系,可以说,他混淆了内时间和外时间,或者说,沐有意这么做,只是为了否认外时间存在的真实性。
在他眼里,世界不过是一个一个的碎片所堆积拼凑出的虚假共同体。看似每个部分都包含于整体,并听从整体统一的时序调度,但实质上依然是分裂的,燥热的,游离着的。就像讨论任何时间,都需要一个观测者一样,时间从未在整体齐一地运动着,那种整体的时间,不过是像神话和故事一样虚构出来的幻觉。
但是,为了克服虚妄,沐白舟并未止步于此,他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既然未来是一种幻像,那么预测未来反而是可能的,利用脑机芯片塑造幻像,无论成功或失败,都可以得到两个结果,要么未来通过幻觉自证了自身,要么就通过实践证明,未来在非幻觉的层面上绽放着。
无论如何,沐白舟都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雨点淅淅沥沥的落在地上,犹如打字机,秋雨时节很快就到了,这类雨景,大约三年后,便会从舟渡消失,天穹将彻底覆盖住舟渡,雨雪冰雹都会成老黄历。而天穹依然在有条不紊地扩张,另一半被穹顶所覆的城市,世界始终安静且整齐,既没有喧嚣,也没有嬉闹,只有重复构建成的大楼与大楼。
在沐本来的设想里,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陈警察,沐白舟制造的未来程序,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把人们拉入同一个未来,但现在我才明白,后果完全相反,他只是为迷失未来的人创造了一个现在,因此事与愿违。
“沐本想靠未来程序消除纷争,把世界拉入到相同的梦境,却让人的思维四分五裂,畏而木僵。病毒最终感染了他自己,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未来视,多可笑的说辞,世界不需要未来程序,便已经在熟睡了——那便是深网,而未来视则是梦彰显其自身,灌注在人类脑海中的形象——超信症非但没有构筑出梦,反而打碎了梦境。陇夜月心想。
“所以,沐白舟没有实现他原本的欲望。”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陇夜月道,“沐白舟本意图实现的是存有论证明的自动机,但却劣化成了破碎的梦呓——临死前,或许是后悔了,才想要中断计划,但身死却并未停止超信症的传播。卢卡埃的行为暗示了,一些超网信徒们利用了超信症,为实现野心,他们传播超信症,并让患者们走向了一条更迂回的道路。
“以下仅是我的猜想,陈昶落的失踪,和某些团体有关,我能大致摸到这些团体的侧翼,但我并不知道这些人的主力在何处。
“在我丈夫最初的设想中,未来程序的作用是共享生命之间的梦,如果说,将人类比喻成‘梦的单细胞生物’的话,未来程序会把人们重新整合成为‘梦的利维坦’。人们共享梦境,共享感觉、意志。于是人们不再争斗,而拥有了相同的视点。
“目前来看,这个团体或许有四个信条:一、世界已经破碎而需要归一;二、当下是苍凉的而未来是丰满的;三、仅通过技术手段就能改变当下;四、思维自身的分裂是认识时间虚幻性必要的恶,也是回归必然经过的中点。
“通过这四条推测,我认为这些人正在试图进行梦的回归运动,而沐白舟研发的病毒,可能只是恰好被他们纳入了其中一个环节中。
“来龙去脉我已经向您袒露的很清楚了,所以希望您不要再怀疑我了,这是个社会问题。”
褚力沉思良久,“这我当然不否认……”
陇夜月叹了口气,对着面色无光的褚力笑了笑:“因为他也怀疑过我,所以这些话我也同陈警察讲过,后来我说服了他,娜卢偌跟我说,陈昶落也患上了未来视,我想这是他失踪的原因。”
“听起来很棘手。”
“我给您倒杯水吧。”
陇夜月离开了客厅,绕过了餐桌,走到了厨房,她按动了直饮水的旋钮,倒出一杯冰开水,若有若无的警笛声从沿着窗户缝飘进来,由于陇夜月暂住的地方在高层,地面的喧闹她听的并不清楚,只猜测小区外似乎发生了阵骚动。她用力搀扶着厨房台面,向防盗窗外望去——细雨绵绵,小区外的马路上人潮涌动,似有人在游行,而公安正围着人群,阻止他们前进,更多便看不到了。
她端起水杯,回到了客厅,褚力依然在沙发上沉思着,她把水递了过去,褚力道了声谢,看的出原先对自己的恨意已经消去了大半。
想像力是一种粗暴的力量,陇夜月心想。知性粗暴地撕裂了均质的现实,把他们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布起来,想像力将元素重组再现,这就是人类所能触碰到的极限。
“大雨天的,外头好像出了乱子。”
褚力本能地扬起头,看着陇夜月,“什么乱子?”
对方把水一饮而尽,马上站了起来,也跑到了厨房,陇夜月就跟在对方身后。
看了一眼,褚力立刻就认出来:“都是街道公安的人,在驱散人群。”
“那是发生什么了?”陇夜月问。
“估计有人游行,镇公安也去了,看到那阵烟没有?”
陇夜月循着褚力指的方向眺望,果然看到街头翻涌着浓厚的青灰色烟雾,一部分人正往街道尽头跑,但依然有一些人群组成分队,缓缓地行进着。
“烟雾弹?”
“催泪瓦斯。”褚力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了,“下楼去看看。”
“带上我吧,谢谢了。”
“那么一会你跟紧点,别走散了,省得出麻烦”
陇夜月用水洗了把脸,抄起柺杖,就同褚力一道沿着电梯下去了。
在下降的途中,人群喊叫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真切,直到出了小区大门,就看到民警和武警都冒雨围在街道两旁,不断分割着游行队伍,人群从小区西南角的十字路口通过的时候,被分成了两列,一列向南,一列向西。
从陇夜月所在位置来看,西向的人群已经只剩下寥寥十数人了,而南向的人则稍多些。
一个特警拦住了褚力和陇夜月,阻止他们进一步靠近,“干什么的。”
“市公安的。”
褚力出示了公安的证件,武警没再拦两人,于是褚力连伞也不撑,就带着陇夜月靠着街边往人群来的方向走,一路上,人群不停地高声喊着“大洪水”一类的语句,有时候还会听到一些人说深网语。陇夜月再仔细看,能看出部分人眼圈通红,四肢僵硬,走路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像是某种症状发作,很难判断这些人是否还神智清醒。
这是否就是所谓的“梦之回归”运动?陇夜月不自觉地想。如果是的话,这些人混淆了梦,这令她感到悲哀。
又走了一条街,褚力似是看到了镇公安的熟人,陇夜月就在一旁听警察攀谈。
“这他娘的怎么这么多人?”
“不知道,反正我们出动过来就这么多人了,领导就让我们一个路口一个路口的拦。”
“这帮人不会都他妈是超信症吧?”褚力忽然扭头过问陇夜月。
镇公安的警察则茫然地问:“什么是超信症?”
“你问我吗?”
“废话。”
“是种精神疾病,会导致木僵和幻视。”陇夜月道。
“哦,那类症状。”那警察恍然大悟,“官方命名是超信症?”
“是的。”陇夜月简短地回答。
警察没谈上两句,又跑到人群堆里去了,他们费力地分开人群,仿佛在努力用水流斩断水流。
第三十六章 聂正平
室内空荡荡的,仅有投影仪待机发出空泛的震动声。聂正平心烦意乱,大声喊叫着楼上的管家的名字。
邹莉明终于下来了,“书记,您是不是想吃夜宵,我这给您去做。”
“什么夜宵不夜宵的。”
“那——”
“嗨……你过来,我问你件事。”
“什——么事?”
“我问你,你在舟渡待了几年?”
“十年,给您工作差不多四年。”
“这么久了。”
“是啊,书记,要不是你心善……”
“胡说,心善什么。”
聂正平即刻打断了管家阿明的话,阿明显然不能理解聂正平情感中的汹涌澎湃,对于聂正平那阴仄的眉宇,阿明经常告诫自己,那便是成功者特有的英姿。可聂正平却明确地厌恶邹莉明那梅雨般青冷连绵的情绪。
聂正平甚至对阿明感到愧疚,他很难理解管家往日的欢快以及——用他内心更深层的声音来讲——是愚昧。
“聂书记,您怎么了?”
“我让你以后别说这种话。”
管家担忧地问:“又是流动用地的事?”
聂正平口干舌燥:“不要瞎猜,也不要说善不善的。人这辈子,装模作样的时候多,能活着就已经不容易。”
“是,以后不说了。”
“来,坐。”
聂正平招了招手,走向客厅的沙发,沙发上方才沏的茶水依旧温热,聂无意识地把茶水倒在茶几中央的涡眼,把杯子推在一旁,但仍旧有一轮热气不肯散去,阿明也跟了过来。
“听说你姐妹也去新疆建设兵团搞建设了?”
“已经回来了。”阿明道,“热血上头,两个礼拜就后悔了。”
“你爸妈呢?”
“在老家养老,我老公在照顾。”管家道,“书记,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就是问问你最近过的情况。”
“最近都风平浪静、日立春和的。”
“安逸也不是什么好事。”聂正平道,“这种生活是最磨性子的。”
“书记,瞧你说的,又不人人都是领导,哪像你这样惊天动地。”
聂正平急促地敲了敲茶几:“不要这么说。”
“您这是怎么了?”
“管这些皮毛琐事,整天净同家具菜肴打交道,这么三年四年下来,再精干的人也会溺死,你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一辈子,甘心吗。”
阿明道:“书记,我没您的野心。”
“你想想,我给你多少工资。”
“两万。”
“多吧?”
阿明老老实实答:“多。”
“外面人呢?”聂正平的觉得自己快要咆哮出来,“他们拿多少?”
“书记,所以我感谢你。”
怜悯——聂正平知道这些湧现出来的情感都属于怜悯,他总是把阿明看的太过普通,像片毫不起眼的,附庸在犬儒主义时代之尾上的鳞甲。在此意义上,多付的工钱都是自己犯下的错误。
“不再说这个了……”
“书记,我夸你,不是因为你给了我多少钱,而是我觉得您和别人不一样。”
“明儿你就走吧,别留这儿了。”
管家瞪圆了眼睛,似乎没预料到聂正平的想法。
聂正平只承诺说,无论多少钱,该给的都会给。还会额外再给对方一笔失业的养老钱……
时至凌晨,聂艰难地入睡——夜中,他惊醒了三次,每回醒来,都觉得床沿离自己极为遥远,好像这床有如浩瀚寰宇般宽广。
第二日一早,聂正平带着困意,强迫自己孤零零地从床上爬起来,再没人叫他,也没人准备餐点。于是从冰箱里拿出了面包、牛奶,凑合着填饱了肚子,结果回头又躺在了床上。
中午,屋外忽来了个访客,那人穿着深黑皮衣,带着中央信息局的徽标,面色凶狠,人高马大,一进来就坐在沙发,让聂正平对立而坐,说要让自己接受调查。
聂正平惶恐不安地看着对方,又困又饿,他没想才几日功夫,就有调查员过来了。
寒暄过后,对方就开门见山地问,“7月26号,你是否收到了马立的消息?”似想给自己个下马威,中央信息局没有直接监禁权,但依然有灵活方法。
如联系省委,经上级同意,就能以协查名义变相控制——这很常见。而省委书记邵成礼,虽看起来和气,但到这时候,也大概会明哲保身——这就是为何聂正平感到抽离的原因之一。
另从法理角度,没有按程序收纳才导致银匣佚失,最轻也是玩忽职守,而仕途也到此为止——权力本身当然无关紧要,但他只是觉得自己明明能做的更多,更好些。
既然不可能脱责,无非如何减少损失,尤其不要将旁人牵连——特别是马立,首要要考虑的无非这点。
“收到了。”聂正平如实回答。
“当时怎么处理的?”对方掏出一袋文件夹,又从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签字笔,记录下了聂正平的发言。
“当时马立告诉我说,找到了一个超自然物,那我第一时间就同马立讲,要亲自确认,如果只是普通文物就上报文物局,不是就上报省委。”
这几句话,聂正平撒谎了,他当时不想让除了马立外的任何人知道银匣,实质上他对除自己外的任何人占有匣体都感到恐惧。聂正平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信息,但他猜测中央信息局的人还没有找马立谈过,就算谈过,自己也和马立对过口供,马立不会出卖自己。
“没有第一时间走正规流程?”
“我当时想确定银匣是不是超自然物,不同情况下,流程也不同。”
“只要回答有或者没有。”
“没有。”
“获知银匣后有没有第一时间上报?”
“没有。”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当时只有我、马立,还有两个工人知道。”
“为什么传出去了?”
“是阡亚和深网方面传出去的。”
两人如此一问一答,当对方差不多询问完后,开始同聂正平谈法律、谈影响、谈家庭。
聂便适当给出稍显焦躁的反馈,最后,他有意放纵自己情绪轻微失控,让对方觉得威逼已收获成效,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同志,你还要问多久?”
对方笑了笑,摆摆手,招呼聂正平坐下,但声音依然很严肃,“坐下,没叫你站起来。”
对方假模假样地劝慰着,有意无意地提到玩忽职守几个字,聂正平衰颓地望着对方,自己确实消耗了大量精力,直到他痛哭流涕,两人就这样陆陆续续交谈到了夜晚,不知过去多久,对方终于告诉聂正平,暂时结束了,而经上级部门同意,聂有义务协助中央信息局调查——这时候他已经不想再思考什么了。
几日后,聂正平被送往上京。
不知是经费还是管理方面之故,央信局的人并未选择胶囊列车,而是乘高铁同行。
旅途很安静,一切都干净的令人吃惊,没有喧哗声,没有视频外放的噪声,只有一群群板着脸的白领,时不时路过的列车员,以及身旁昏昏欲睡的中央信息局幕僚。
他察觉到一种异样的安静感,过去的嘈杂和喧嚣,在此刻仿佛被一切权力之须所融化。
于是,聂正平想到的是什么呢?
他想到了青年时期,自己午间半梦半醒时的模样——心中的欲望如脱缰的野马,蒸汽发动机、煤炭、厉鬼……
农村大门外的枇杷树蒸着暑气,像凝胶一样耷拉着生出无数道分形,在那个瞬间,真实和虚妄在表象间重叠了——土楼西面的挖掘机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来,震得聂正平无法入眠,于是他如泥鳅翻滚着身子,一遍遍回味着梦境的苦涩。肌肉无力,动弹不得,像是被关押在城南监狱,被结结实实地捆在刑椅上,聂正平产生出一种将死之人独有的虚脱感。
回忆很快被一抹通红的残阳所消——
列车的窗外,陷入了深山般的静默,低矮建筑群倒退着消失在窗框后端——幕幕光景冷漠掠过,群山如浪般消散,窗外飞过一只白鸦,回忆曾如死物般信马由缰,而今却如梦退潮。
现在,他感到了一种平静——能呼吸新鲜空气,能得到充足的饮食和水份,已是莫大之幸事,既已离开舟渡,不用操心政务、操心银匣、操心上下级关系,哪怕将自己投入监牢,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聂释然了。
高铁到站时,已是深夜,外头下起了一股疾风骤雨,雨丝银亮亮的,仿佛颗颗珠玉,他们穿过大风,劈开雨幕,走出火车站。车站外除了智能汽车群和地铁站外,再没什么别的东西了,小时候,车站外到处是黑车司机,现在消失的无影无踪。乘上智能汽车,导航向了上京大学物理研究院,上京的天穹黑压压的,将市中心覆满了。
央信局的人递过一只烟,打开了车窗,指了指远处如倒扣着的竹篾篮一般的穹顶,忽然问,“你小时候有没有这种担忧,天会塌下来,星星会掉下来,太阳有一天不再升起?”
“没有这类担忧。”聂正平回想着,觉得自己孩童时曾担忧过宇宙热寂,那令他感到恐惧——于是他想到了杞人忧天这个成语。
对方只说很好,也不解释什么,就不再说话了。
车辆又行驶了十数分钟,到目的地后,幕僚带着自己走入研究院,乘电梯爬上高楼,直达十层,转过数弯,用钥匙打开了钢锁,走进无人的物理实验室内。
对方打开了灯光,房间通亮,而也是这个瞬间,聂注意到了正中央安放在实验台的钢化玻璃内的东西,他为此而惊骇——
两掌宽的匣子,而每一层都无穷向内嵌套着,如是循环,匣面反射着幽光,坚硬厚重,其形制优美而协调,方正且端庄,仿佛超越光阴,绽出了一轮永恒的日之神光。
第三十七章 陇夜月
看得出来,公安局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自己。尽管如此,虽自己站在那群蜷缩在角落的示威者旁,显得稍显碍事,但介于陇是跟着褚力一道过来的,高远山也在一旁有茬没茬地同自己闲聊,还不会有人如此不识趣赶自己离开。
令陇稍显感慨的是,市局公安倒出动倒很迅速,陇夜月的住址就在游行队伍旁,她同褚力差不多第一时间就到了现场,那时街道公安已在了,紧接着不久,市公安也到了现场。
就在陇夜月到达的几分钟后,市委也再次下了判断,命令公安抓人,警署控制了人群。部分疑似游行组织者则通过扑翼机被扭送回巨构大楼,全过程不过十五分钟。
周心树本想让王无郭帮忙审问,出乎意料的是,王听说陇夜月就在警署,便提出让陇夜月协助。而再次听到王无郭的消息,陇夜月确有五味陈杂之感。
其实说是为首者,但对于眼下尚在大厅的十余人,哪些是主谋,哪些是被煽动的群众,并不好判断。与通常案件不同的是,该事件引爆突然,并无征兆,群众也没有统一的诉求,甚至连这些人是否出自自我意识都难以判断。
周心树让几个警察将这些示威者分开,一人一间分别带到独立隔间,随后便要求高远山和几个警察对几人轮番审问。之后,就又掏出他的外国香烟抽了起来,而陇夜月就跟着高远山通过走廊,到了刑讯室。
刑讯室甲。
游行者昏昏沉沉的,头靠在桌子上,即便看到警察进到房间里,也只是微微抬起头,仔细看能发现,此人眼中尽是血丝。
同高远山同来的警察专门负责刑讯,名叫崔严,他将椅子往外轻轻一抽,坐了上去,只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丁垒……”
“叫什么?大声些。”
游行者就又稍大声地回答了一遍,但是还是没有什么生气。崔严就按住对方的下巴,把对方的脑袋扬了起来,这时候,陇夜月才能清晰看到对方那张因肌肉松弛而显得丑陋古怪的脸,细看后,甚至觉得有点恐怖。
正好这时候周心树也和几名干警带着测谎仪和一些脑波设备进来了,高远山帮着将设备放在桌前,而崔严也同时松开了他抬起丁垒的手。周心树和干警放了设备,转眼又出去,而陇则帮忙打开了测评系统。
机器启动声,把丁垒吓了一跳。
“你在害怕?”陇一面操纵着设备,瞥了眼丁垒,对方迟疑地摇了摇头。
紧接着崔严向对方发问:“谁组织游行的?”
“我不知道,昨天看到有人在超网上发的,就来了,真不知道。”
“别人发你就去,你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图个新鲜。”
“图新鲜你他娘跟人上街闹事啊?”
“我跟着队伍走,人群散的时候,离开慢了。”
对方一口咬定自己腿脚不灵便,走慢了,才被误认为是组织者,崔严便幽幽地说:“法律是很灵活的。”
听到这话,丁垒又颤了颤,点点头,“游行和大洪水有关。”
陇夜月低头看了眼测谎仪,没有显示异常,而脑波显示对方中度焦躁,似乎在努力回忆往事。
而所谓的大洪水传闻,在陇夜月的视角里,她似乎曾在论坛上见过几次,但那些言论很快就被管理取缔,因此她并不知细节。只是猜测和深网信徒有关。
“先知向我们预言,之后一段时间,世界各地都会引发一场大洪水,有一部分人觉得这些事情应该被重视,因此组织上街。”
高远山在一旁问道:“你相信这个预言喽?”
“先知给了证据。”
“什么证据?”高远山又问。
“七月份海浪的指标,去年的太阳风暴以及异常天气,其次是超网预言,还有生态学的一些数据……但我没有那么相信。”
陇夜月道:“但你还是跟着去了。”
“就是不信,又好奇,才想看游行的都是什么人。”
陇夜月不太能确定对方说的几分是谎言,尽管测谎仪没有发出什么异响,但是如对方只是说片面的真话,亦有可能。
而从其脑活动来看,对方的压力值有所回落,崔严似想进一步向对方施压,“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没有想过,只是脑袋发热。”
“你这样能被关到死。”
就在崔严继续施压时,高远山似乎收到了消息,使了个眼色,让她同自己一起出去,似有什么话想要说。
于是陇听着崔的逼问声,一面走出了刑讯室。
到走道上时,她明显感到许多事物都有了寂寥且全新的意义,就像那些不断复苏着的记忆一样,她感到自己被串入某种时间与历史之网中。这些游行者的存在,更让她确证,超信症拥有远超其病征的深远影响,这种病症和历史的关系,就和未来视之于未来的关系相等同。
“陇医生,我现在发你的都是扣在刑讯候审室所有十七人的资料。”高远山把资料从手机上发给了陇夜月,“你看看,刚才审的这个人,他的资料,对嘛,就是这个叫丁垒的,住在南江市,还有这几个,你都看看。”
高远山把手机朝陇夜月晃了晃手机,示意她也看看其他候审者。这些人的分布很杂,有些像是白领职员,有些则混迹于超网的网客,剩下有数人则是学生。这些人成份各异,并不统一。然而,陇夜月却明确能感到这些人中间的一个共同点,他们中间没有工人、农民、服务员、厨师、司机……可以说,这些人能组织起游行,一半出于超信症,那么另一半则是出于自愿,两者都不可或缺。他们所具有的阴沉沉的,缺乏生机的脸,正是这些人生命力流失的表征,就如沐白舟被未来的不确定性所折磨一样,这些人也因为手中不能握有权柄而感到感到哀伤。而渴望一场大洪水泯灭了世间的一切差异好从头再来。
这样想,会不会阴暗了些?
于是她尽可能谨慎的将自己的想法逐一传达给了高远山。
譬如方才审讯的丁垒,在陇夜月眼中,那般挂着肉的骨相,无非是此人缺乏正常生活的证据。而这一切也很好证实——收入、住址还有其婚姻状况等等,都明确指向此人不安的性质。他频繁地使用超网,也无非是为了缓解欲望的疲劳,而缺乏关怀,才是这些人要共同面临的问题。
陇夜月和高远山浏览了一遍这些人的资料,又回到刑讯室内,崔严依然在询问着丁垒,如果一人人轮番审下去,恐怕到晚上都无法审完,显然是个体力活。
继续审讯……
“你说几日之后洪水,全部是组织里面传出来的?”
“全部是。”
“你们什么时候见面,多久见一次面,线上还是线下。”
“线上,我们互相都不认识,只知道都相信占卜和预言,有一些人获得了恩赐,也就有了未来视,我到现在也没有,这不公平。”
“你们组织大概有多少人?”
“社群里约十来人,其他还有类型形式组建起来的,但我们不在一块,和其他社群联系很少,我们有自己的圈子,也在自己的圈子里把自己封闭起来,外界的交流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毒。”
“所以这也是你先前提过的主要的谋生手段?”
“不,不是,可能是我先前的说辞有误,虽然有自己的超网社群,但是并不代表这些社群可以养活我们,主节点有时候会抛出任务,我主要靠这些任务赚取流量,有流量就可以换现金。”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有什么目的。”
“有人认为政府在掩盖占卜室的预言,于是有人提议要揭穿这层假面具,我相信也许有些人是抱着这种目的,但很多数人只是来凑热闹的,在现场我也看到一些人是受到了启示才来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是去凑热闹的。”
“哪些人算受启示。”
“沾染未来的人。”说到这,他唐突一笑。
崔严厉声呵斥道:“笑什么笑?”
他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一阵激情发作所导致的木僵。
高远山让人把丁垒送去医院后,崔严接连审问了五名嫌疑人,得到的信息也所差无几。
可以说连审五人已是崔严的体力极限,周心树便又派了两人去审,而陇夜月则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回答一些疑惑,或处理对方超信症发作,和建模机器出问题这一类特殊情况。
事后来看,这些人中有四分之一只是所谓好事者,对所谓大洪水和超信症并不知晓。而一半则和一些非法超网社群有联系,特别对信息局剪枝感到不满,而最后四分之一则有可能和所谓的“占卜室”及“大洪水”有更深入的关系。
这些知情人中,又有一半患有较严重的超信症,而时不时的痉挛和木僵发作,又频繁打断了审问,让本就缓慢的刑讯变得更加冗长无聊,令人晕眩。
最后,市局内部经过讨论后,众人终于在事件的定性方面得出了结论:超网正在用游行队伍来向人类发出警告,而这一批人,则是超网利用超信症和舆论所控制的死士。
第三十八章 陈昶落
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周日……
又及:
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周日……
又又及:
周一、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周六、周日……
白日,工作,接送子女上学,晚上,回家,晚餐,吃饱,有时登入超网查看时事热点,有时与娜卢偌闲聊生活工作。市公安工作清闲,已多年未遇到重大案情。
于是一日跟着一日,前一日恰如后一日之典范。
有什么能将自己从重复中解脱?死神之魔爪却先一步来临。
千篇一律的生活重复了五十载,陈昶落垂垂老矣,回顾往事,空手白头,忙碌一生。对于这种人生,谈不上满意与否,也谈不上值得与否,似乎已经得到了所想要的,却始终像未曾捉到过幸福的尾巴——何尝不像一匹羔羊?
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躺在床上,握着娜卢偌的手,闭眼前,对方衰老的面孔盯着他,煞是平静。
女人伸出衰老的手,将陈昶落双眼合上。
黢黑一片,记忆如走马灯轮般轮回。
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坐在电影院里,长椅成片连着,直至尽头,似无穷无尽,而银幕前,则摆放着一方银匣。
这一切都是梦吗?
“昶落。”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见娜卢偌就坐在身旁,环抱着他的胳膊。
“电影快开始了。”娜卢偌说,“别再睡了。”
女人迷离地看着自己,捉住了他的手。
“奇怪。”
“梦是现实的碎片。”她轻轻地解释道,“嘘,你别说话了,电影要开始了。”
银匣消失,大银幕亮了起来。
银幕上播放的是舟渡警察故事——故事主角为陈昶落,剧情再现了他年轻时经历的种种案情。
或许与一般人的想象不同,在基层派出所的工作繁忙,每天出警十余次,却很少遇到刑事案件,几乎都是市民纠纷。
吵架嫖娼、丢钱丢物……
同事们郁郁寡欢,对鸡毛蒜皮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再者,二十四小时待命出警,老百姓总觉得警察无所不能,于是事无巨细都习惯报警。接下了这份任务,就必须尽到相应的责任。
在他进入警局前,他的梦想是成为世界第一的警察。而后来,梦想便小了,也现实多了,他只希望能和娜卢偌过上平安的一生——这个愿望实现之后,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而这大抵 就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所谓虚无时刻吧,对于陈昶落来说,死便是那个不得不面对的终极问题。
《舟渡警察故事》这部电影因时间和篇幅的限制,选取了陈昶落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出警。每次想到那段记忆,陈昶落都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现在,他知道,自己失去的东西是如烈火般烧灼的梦想——
“妹妹,快下来,危险!”陈昶落对着高处的女孩大喊道。
那女孩看起来才十七八岁左右,听说是大西北人,来到舟渡已经三年。
此时,那女孩正坐在车房和车房的卯口连接柱间,正在上头看着日出。女孩袒胸露乳,怀抱着一名不足半岁大的婴儿,那婴儿贪婪地吮吸着母乳,而女孩就这样对着太阳傻呵呵的笑着。
谁都不知道那女孩是怎么带着孩子一起爬上去的,陈昶落和几位民警赶到的时候,人群已经把车房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有认识她的,陈昶落才知道这孩子喜欢在废旧工地到处攀爬,简直不像个女孩。她父亲早逝,母亲也不管她,高中辍学后,便同乡友们随处漂泊。一年半载前有了身孕,本想打掉,但不知为何生下来。
趁着国庆休假,女孩又爬上了车房。
于是又是云梯,又是扑翼机,好不容易带下女孩。她到了地面上,一直沉默地看着警察,围观的人群里,有同乡男女过来说要把她带回去。
“警察同志辛苦了。”老大娘是这样说的,称自己是女孩的婶婶,监护人,交谈了会后又说,“要不,把这个婴儿送到抚养所去吧,我一直劝小苹,但她不上心,只是带着小孩到处跑,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口中的小苹,应该就是眼前女孩的名字。
“大娘,这样吧,你们留个电话,我帮你们联系抚养所,等抚养所的人到了,我再让他们联系你。”
大娘连声称好。
“这回,可要给看紧了,别再让小苹爬到什么危险地方去了,这一回回不是办法。”
那大娘就点点头,也没说话。
过了一天,陈昶落给了抚养所的人小苹的监护人的联系方式,让他们自行联系,交接后就算结案了。本没再想管这码子事,但几日后,他忽然又想起了女孩在车房间为婴儿哺乳的模样,于是越想越离奇,又打电话回访情况。
大婶只是含混地说,没把婴儿送到抚养院去,只是说,“听到要去抚养所就跑走了。”
“这你没看着点?”
“看着什么呀,小苹要跑,我能管的找吗。”
“您这话讲得,你是她负责人,你不管还能希望谁来管?”
“有什么不对,这孩子野成这样,我能管什么?”
陈昶落一气之下挂了电话。
而从抚养院处得到的消息却是说,是小苹的婶婶反悔了,原因也没具体明说。
当时,他确实有点纳闷,但两方都说不会有问题,而其他事务也很繁忙,几天后,他就彻底忘了小苹。
就这么过了两月,一日清晨,同僚接警听闻有个女孩在天穹外攀爬——陈昶落一听就联想到了小苹,公安到现场时,就看到那姑娘在天穹外的三角承力结构上坐着——此处有数座埃菲尔铁塔那么高,在大风中间,小苹如一根柱子一般直挺挺地立着,她把孩子平举起来,对着日光轻轻摇晃着,孩子一直在哭且挣扎,仿佛两人随时会一起掉下去。
警察只好先把围观的人群都疏散了,只留下几个叔婶,同事们希望能让乡友把小苹叫回来——但陈昶落只是觉得,情况很棘手,叔婶的不一定靠谱,关键还是要知道女孩到底在思考什么。
“小苹,你看看你婶就旁边呢。”当时一个同事是这样喊的——至于几位乡友,大多冷漠地看着,同小苹亲近些的几位在哭,剩下的人中也有低声责骂或说风凉话的。女孩也不理睬他们,只是沉闷地望着日头。
陈昶落摇了摇头,让同事别再出声,自己猛地翻过了围栏,往下一跳,由于风太大,他险些没站稳,终于立定之后,如过独木桥一般,小心翼翼攀在三角承力结构上,像树懒一样一步步靠近小苹。
这时候,已没人再敢说话了。
天风真的很大——陈昶落每回都这么想,或许从那天起,他就对天穹有了某种特殊的情感,他就这么俯着身子,沿着钢索和新金属构件一点点摸过去,当他往下望的时候,简直头晕目眩,自己就飘在空中,整座城市如同沙盘模型一般渺小,而支撑柱直耸耸地落下去,笔直笔直的,也高耸的吓人。
“姑娘,你干什么?”
昶落迎着风问,他其实没期待女孩会那么快回答,但是对方却指了指自己,“潘海苹。”
“我知道你的名字,我问你要干什么。”
她反过来劝自己,“这里很危险,你快回去吧。”
“你别犯傻了,姑娘。”
她缩手,把那个闹腾着的孩子摆在一旁离天穹主体结构较近的宽面上,那孩子依然在哭泣,“我没有犯傻,只有在这里,才让爸爸看到这个孩子,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呢?”
“那当然有。”
“那么为什么要离开我呢,一次又一次?”她转过身子,盯着陈昶落,仿佛在质问她所熟识的人一样,“带着那个蠢孩子回天台上,然后你们会把他和我一起送到养老院去,我才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我要叫你们懊悔。”
她拨弄着孩子,又把孩子搂进怀中。
“别哭了,宝宝。”
她和那婴儿一道哭泣,但两种眼泪流淌的方式却是截然不同的,潘海苹的眼泪是被从咒怨里榨出来的,而孩童的眼泪则仿佛在吸收着母乳的残余。
陈昶落想再往前走,但被潘海苹厉声制止,“你们都已经离开过,就别再过来了。我要让他看看,因为他的无能,这孩子在我手中哭泣。我会把他的儿子带到他面前。”
潘海苹已经被悲伤摧残得神智不清,说得话也近乎是胡言乱语,她把天空和大地混淆起来,把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等同起来,把陌生的人和熟悉的人重叠起来。她敞开胸怀,把那一岁大的婴儿塞到乳前,似是想为婴儿哺乳,而婴儿咿呀学语,好像是在叫海苹妈妈。
“姑娘,你这样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其实像你这种情况,都有政策可以解决,要不就上来再聊吧……”
“再不会指望你们了,我不是你们养着的,也不会任你们摆布,为什么你们现在才知道后悔?”
“你想要什么,抚养所里都会有的。”
“不会有的。”她说。
陈昶落还在思考如何回答,女孩已经将婴儿丢了下去,孩子像个布娃娃一样消失在了云雾中。
穹顶上的声音嘈杂一片,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叹息。陈昶落意识到自己在嘶吼,那孩子落下时,他一直注视着,哭声渐弱,不到数秒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当潘海苹转过身,灵巧且从容地走过横梁,回到天穹步道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
银幕熄灭了,大银幕上滚动播放着幕后信息——令人惊慌的是,无论制片人、主演、编剧还是摄影……每一个名字都是陈昶落自己。
他怀疑这是场梦,随即,一股力量托举他起来,一股力量将他死死压在红皮椅上,两股迥异的力量冲撞着,在他的身体被撕裂开之前,后者占了上风。他感到自己已经和电影院融为一体。
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追问,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产生了那么多悲剧,但始终找不到答案,只是在日复一日的案情中越陷越深——现在来看,这都造成了陈昶落自身的彷徨和失落,因此他宁可做一个普通人,变得毫不起眼,便不用再承担无法承担的责任——但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一切呢?另一方面讲,自己到底在哪里?
娜卢偌从陈昶落右侧视线的盲区中掏出一方银匣。陈昶落其实想要询问对方自己的处境,但却没有说出口。可能就像梦中人不会知道自己在做梦一样,这也是他后来才意识到的一点。因此,他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匣子。
随后,陈昶落重心失衡,扭头就掉进了匣门,匣门如四维结构一般从身边涌现又消失,如同滚筒式洗衣机一般转动,生成出无数条分形。
银匣窒息潮湿,世界旋转着,似要绞碎陈昶落的五脏六腑。
再度回神时,已经回到陇夜月所租公寓的楼下了。
娜卢偌就在他身旁,牵着他的手,一切都恍然如梦。
碧空白云,绿植郁郁葱葱,小区广场和马路上,数个孩童玩耍着,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全然忘了自己从何而来,要去何处。
他沿着街边闲逛,几个孩子向他冲了过来,陈昶落下意识想闪身躲避,但那些孩子直穿过了自己,就像穿过一具幽灵。
“这是深网为那些无法活着也无法死去的人提供的墓地。”娜卢偌像是回答着什么一样,“你自认为自己所是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听到这话,陈昶落有种惊醒之感:“什么意思?这是个幻境?”
“这只是个深网副本。”
陈昶落的确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了,因为他无法克制的像个孩子一样问东问西,而娜卢偌则自称自己是个“镜子”,也并非陈昶落曾经认识的那个人,只是深网的结构,只是一处痕迹。
这些复杂的词措令陈昶落眩目。
“小区是真实的,你看到一切,除了你我之外,都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看不到你,你只是通过智能设备看到他们,就像在看着监控一样。
“深网把这种空间叫作‘数字模本’,每个数字模本都对应了一处现实的景象,而这样的数字模本在深网中以一种拟近现实的方法结构起来,就和赫姆斯使用语言一样,深网也在使用‘现实’。”
眼前仿佛燃起了一簇紫色的焰火,若有若无地浮动着。随后,陈昶落立刻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上涌。做着梦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呢?这种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如果硬要说,就像强烈的紫光猛然透进了眼球,所带来的强烈的悲伤,仿佛无人之海上孤飞的大雁望见密林丛中腐朽发霉的楠木一般令人窒息。
自己被排斥在明媚的现实之外,游离在真实和虚幻之间,就像额前的囊肿。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悲伤,娜卢偌向陈昶落伸出信息的触痕,随后如施展魔法般将一片片温流注入他的身躯内。说不上哪里变了,可能在别人看来,自己什么都没变,但陈昶落的确感到好受了些。
于是他很快接受了自己只是道信息流的事实。
出于童真与好奇,他尝试着在空间中滑行,一些智能设备闪烁着光芒,他直觉认为,自己能触摸到那些设备,譬如一台自动贩卖机,他钻入到贩卖机的芯片中,将贩卖系统的界面颜色从蓝色更改成了黄色。
这并不能让他满意。
接下来,他抱着游乐的心态,尝试把一瓶饮料弹出,一堵深黑色的防火墙阻挡了他,墙体高耸入云,蔚为大观。陈昶落穿过稀薄的云层,直上太空,防火墙依然在往四面八方延展,寻觅了许久,终于在墙体中央找到了一处薄弱点,他将身子缩小,从那孔缝中穿了过去。
墙内隐藏着复杂的智能结构体,安全程序如同巡逻的坦克,侦测程序则如拿着钩子的海盗船长,绕过种种幻觉和意象,陈昶落找到了核心驱动,关闭防火墙后,一切幻像都消失了,他回到了街道上,而贩卖机则“空哃”一声,弹出一瓶灌装葡萄果汁,落在出货口中。路过的中年男子听到声音,好奇走近,看到了出货口内的饮料,欣喜若狂地取出了饮料,似是觉得自己走运。
陈昶落继续在数字模本中飘荡,他发现,凡是靠近监控、智能设备,且防火墙越薄弱的地方,景象就越真实,细节就越细腻,且自己能通过深网触碰的东西就越多。而在缺乏智能设备的地方,如某个拐角内,或是某户人家家内,则如一团迷雾。
陈昶落就这样飘荡在超网空间中,享受自由的乐趣。
当他飘荡了许久,也许有数年,但从现实时间来看,可能不足两日,他觉得一阵空虚,于是他努力回忆着自己曾渴求何物。
他记得自己在调查一个案子,便生出一个念头:如果能通过物联网,将自己变成深网一部分的事作为线索,告诉他人,或许能让自己回忆起更多事情。
于是,他飞到信息局宁五月的家中,千方百计破解了老式电脑的加密程序,并在电脑中打下一行话:我是公安的陈昶落,宁同志,请你立刻登上超网,同我会面。
宁五月很快就看到了这段话。
第三十九章 赵弗安
永夜如一道纬纱,裹挟着生态圈,除月人外,研究员们都已经分批次疏散走。
第二天早上,赵弗安醒来时,真树并不在床边。他心不在焉的走到用餐区,脑海中残存着真树体温的触感,女教授穿着常服,正吃着抹茶果冻,那道身影和记忆中的真树似乎有所不同,但是具体何处不同,赵弗安又难以明晰。
互道早安后,他坐在一旁,真树就同昨晚一样靠着他肩膀。不知怎么的,赵弗安感到一股激情上涌,便粗暴地抓住了真树的胳膊。
“痛。”
赵弗安稍稍松脱,只是说,“果然,我还是得回国。”
“已经知道了,安先生有自己的生活,我能理解。”
“这样啊,谢谢你。”
赵弗安不想再说什么了,而真树也没再回应,只是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恐怕是舍不得吧。
“安先生,您做这种事会有罪疚感吗?”真树忽然换回了敬语,如同初见时一样,“真是难触到安先生的心啊。”
“是吗,我不知道。”
“这样啊,看来还是回国去好。”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起来不像回事。”
“您中虚无的毒太深了。”真树站了起来,将托盘和早餐垃圾通通丢进了回收通道里,“大概要好好治治顽病。”
“混蛋。”赵弗安听到这话,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他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月山真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为什么突然用敬语?”
“不喜欢的话,就换回平语好了。”她满不在乎地扯开了赵弗安的手,推开门,离开了用餐间。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全人类。”
赵弗安气上头,便抛出这样一句宣传标语式的话,他也不知道真树听没听到,只是不想再见这个女人。
然而,无理汤的实验还是要共同参与,他和真树常常同那北方人吴例一起搞实验,其实富盛的上级最近警告过赵弗安,不要和腾龙的人走的太近,否则总部会考虑按照公司条例上报文化部遣返赵弗安。
惠美也来过生态圈几次,但每回来,赵弗安也只是听她连声埋怨富盛有国有化的趋势,而今日空间站坠落,高管已经有数人引咎辞职,文化部内的斗争也很残酷,惠美有时候会劝福安回去,毕竟主动回去还能留点面子,要是因为捕风捉影的事情遣返回去,恐怕以后也很难再去日本了。
赵弗安其实是把话都听进去了的,他才和真树说了自己的主意,只是他现在更担忧的事情与其说是政治,倒不如说是自己要去哪里研究无理汤。
从吴例那里,他还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无理汤的确也同时在地球上扩散,尽管还未在宏观状态下展开,但也能根据一些迹象捕捉到无理汤的影子。
天文台附近的宇宙微波辐射的测量精度越来越低,而天气预报的准确率也在下降,科研器材也常失灵……更要命的是频发的自然灾害和异常现象,不安感在超网和现实间飞蹿。
至于钟毓秀那头,据说已经联系到梅山幽灵事件的发件人,群星公司的老板似乎也在尝试联系月面方面,是想掺和进来。
而自己所能做的,无非继续研究无理汤,好提供更多信息。
“等那些科研尖锐上来之后,我要没事做喽。”
那天,吴例这样抱怨道,他就坐在生态圈长椅上,跷着二郎腿。赵弗安知道,吴例说这话的前提是,航天局已经知道无理汤会宏观展开,所以正在派遣科研团队来腾龙空间站搞研究。
“听说和无理汤有关的传闻已经在超网中扩散了?”赵弗安下意识地问。
但这时候,吴例没有回答,他叼着片月海棠叶,思绪好像不在赵弗安这头。于是赵连声喊了几次,吴例才回过神来。和吴例聊天,赵弗安常有一种被照顾的感觉,这大概是对方的热情所致,因此赵弗安确能感受到一种温暖,这在联合空间站里很罕见。
对方不一会就谈及月山真树:“小赵啊,那个日本娘们好像对你挺有意思。”
说到了赵弗安的痛处,他顿时叹气不止。
“你这什么话。”
“咱都是男人嘛。”吴例摆出一幅都是男人,我懂你的神色,“你老婆反正也不知道,那这时候,就要发挥你反侦察的本事了。”
赵弗安本来就刚和真树吵过架,正在气头上,便忍不住说:“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呦,还别并论,那你说说,你怎么想。”
“不知道。”
说完这话,赵弗安就知道自己失态了,他满脑子都是月山用敬语同自己说话的神色,当时,他只是克制着,假装自己毫不在意。
“我想把这件事永远埋藏起来,下个月就归国。”他叹了口气,“真树感到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没有考虑她的想法。”
“你小子,对人家姑娘也太不够意思了。”
“反正她也不会回地球去,那又怎么样呢?”赵弗安此时已经是在自言自语,“月人,呆在月上,人家凭什么要回地球呢,我倒是不怕和钟毓秀坦白这件事,大不了承担骂名,只是月山和钟毓秀都不会开心吧……”
“你不怕坦白,那我找办法去跟你夫人钟毓秀说了?”
赵弗安的神色中闪过一丝惊恐,但是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了:“不用了,我就这么离开,月山肯定会去找钟毓秀的,那娘们和我一样胡来。”
“你倒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还是有空再去找她谈谈吧。”赵弗安无奈地说。
“那你可得快点了。”
他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之所以自己能一直行事草率轻浮,无非是钟毓秀一直在地面上拉着自己,而到了月球上,自己便任由着性子了。
他说不上这种任性到底是好是坏,每回,他总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挽救了什么,或惹下了大祸。但他也从未感到过自满或悲伤,他只是在平静和焦虑间摇摆,如同一只漫无目的,四处觅食着的走兽。
从内心深处讲,他觉得自己同时爱着月山真树和钟毓秀,但是这种爱和爱之间是全然不同的,就像花匠面对海棠和玫瑰的情感也截然不同一样,但从根源上说,他认为自己有某种占有欲在作祟。因此,他便希望自己能逃逸掉这种二选一的迫选题,因为无论选择谁,他都会失去掉另一个人。
只有当吴例替自己说出那句“去跟夫人说了”的时候,他才感到那种同时被两束光照耀的玻璃房正在破碎崩塌,完美纯粹的欲望只如同幻梦一样短暂飘浮着,而虚无随时会侵扰着,如同四处游曳着的无理汤。
地球时的夜晚,房间内的模拟着黄昏的日落光,方高原和修代依然在外面探讨物理问题,他们的声音如一道黯然飘渺的光线,为寂静的月面提供了为数不多的实在感。
整个生态圈,宛若被裹挟在黑甜乡中,而月山此刻的笑容,也显得更加宽绰。
月山把手环在赵弗安的颈后,一面扑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支在一旁,把她身子整个的撑起来。
“真是蠢货。”
她这样说,把自己的衣裳一件件轻柔解开了,然后便一件件褪去了赵弗安的衣服。赵弗安则配合着真树的动作,也跟着那样去做。
“你不怕方君和修代君进来?”赵弗安停下了动作,一面问。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月山笑着,把赵弗安按在床上,吻了上来。
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呼吸声,赵弗安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怀中的人轻轻一推,便能飞到深空中去。
分明是你在诱惑我嘛。赵弗安心底中淌出这样一句话,随后便感到一阵自责。
月山穿着苗圃服的景像宛在眼前,对方同时扮演着母、妻与女的三重角色,对方宛若海绵,吸收着自己的一切情欲,在这种情欲的流动之间,他感到月山身上一种独有的狂放和壮观。
月之笑,而月山也必定携带着那远离尘世的笑,这种笑容升的越高,便落的越沉,就像忒伊亚与地球相撞,将月亮抛洒在卫星轨迹上一样,生态圈的永昼与永夜相毗邻,两者仅仅是数里之隔。
此刻,他不愿再讲什么违心话,他一直厌恶着月山,恰恰是为了克制自己对月山的爱,就像他看到月山时,便会联想到钟毓秀一样,当他看到钟毓秀时,同样也会联想起月山。
真树的脸和自己的脸靠的非常近,她的眼泪落下来,惹得双唇也湿漉漉的,带着咸味。她用力勾抱着赵弗安的腰身,仿佛要同自己合为一体。
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了,而拟像黄昏的光,也变得那样轻盈且荒诞。
赵弗安一面拭去女子的眼泪,一面扭过身子将她按在身下。
“真树,我打算告诉钟毓秀我们的事。”
“夫人会怎么想。”
“大概会立刻离婚吧。钟毓秀一向决定果断。你会怎么做?”
“如果不再有爱了,那就离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如果还存在爱呢,如果同时爱着两个人呢?”
“怎么可能呢,一个人怎么可能爱两个人呢?”真树忍不住笑着说道,“连爱一个人都很难嘛。人本来就一无所有,如何去捞起太阳和月亮呢?那只是倒影罢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连一个人都无法爱是什么意思?”赵弗安愣住了,“好嘛,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的愿望,什么叫我的愿望呢?安先生不早点和钟毓秀说这等事,到了这时候又说同时爱两个人,太轻浮了些吧。”
“你要真在意我的想法,也同我去中国不就好了?”
“好在哪了?”月山问,“知道为什么一直问你对妻子的看法吗?你表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是这种可悲小人。说要研究迷泽,到现在也没下过什么苦功夫,夫人对你太宽容了,除了对您生闷气,让您不要莽撞外,也改不了您的猴子习气。到现在为止,我不愿清算什么感情帐,如果满意的话,就不要再见我。”
赵弗安知道月山动了真格,思考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那你想要什么?”
“我没有什么愿望,只希望你能坚定地走好自己的路。”
赵弗安自惭形秽地笑了,如今,他又在月之笑额外体会到一层哀伤,就如近月空间站坠落一般爆裂无息,“我嘛,向来也是无所谓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那女人听到这话,脸扭曲得更加难看,似想绽开哭丧着的脸。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推开赵弗安,放声大哭,惹得赵弗安手足无措。
第四十章 宁五月
深网……
山风飕飕,月色凛然。
菠椒进入超网后,头晕目眩,不觉间便已在山道上。密林以劲风相答,她顿时感到毛骨悚然,不再说话。
菠椒直觉认为,自己大概是落入到超网的梦井中,所谓的梦井,即连绵编织起来的梦,梦井确同梦境同音,又非梦境,梦井深邃而难以脱出,折射着打水人的欲望。
她呼出了浮动面板,想搞清楚自己还有多少权限,借此来判断梦井的深度。
面板中没有任何参数可以调解,只有一行对话框依然在跳动着,而对话框里也没有任何信息。
已经极深了。
山道幽暗而狭窄,仿佛无限延伸。心跳在这寂静山道上格外明晰。迈步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时间边缘。
她小心翼翼地躲藏在一旁的树林中,深网的底端意象均为被压抑之物。她曾因追查案件而进入过一位精神分裂者的梦井,那梦境阴森可怖,无头且沾满血迹的蜘蛛护士、几十只手臂的医生,都是常见的景象。在那破碎的镜子中,菠椒还能看到半露着骷髅的面庞。而污言秽语如同天音一般,贯入她的脑海。
同实在物接触,极为创伤,即便深网工作者久经沙场,也难免会因此受到伤害。
正当她猜测此处梦井的类型时,山路那头走来十数位男性。菠椒感到安心了些,毕竟梦中出现人类而非鬼魅的意象总归是个好兆头——这说明即便在这样深的节点中,依然有一些人类的符号秩序在其中运作着。
那伙人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树林中的自己。
菠椒悻悻地走了出来,走到泥泞山道上时,和十数人已经很近,这时候,她才看清楚,对方各个都是古装打扮,看起来像草莽英雄,不知何时,自己身上也已穿上了农家单衣。
为首者长相敦厚且丰满,腰间配剑,胡须长而发黑,但面中无不透着疲乏,“哪家的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菠椒感到一股异样的情绪上涌,不自觉哭泣起来,“暴秦无度,抓去了爹娘,小女子孤苦伶仃,嫁入乡勇门下,不料丈夫又为强盗所杀,无处可去,正好途径此处,听到那头有人马路过,恐又是强盗,便躲在一旁了。”
“跟着刘某人等照应你走一程便是。”
“感谢大哥。”
只看着几个汉子个个豪爽,菠椒也不再哭泣,便应了一声只跟在几人后面。
身旁的一个布衣汉子又问自己,哪里人,要不要什么帮助,接下来打算去何处,菠椒便一一回答。那汉子又说什么蟒砀山上蛇虫猛兽极多,走路小心,若看到什么大虫,就招呼他们,菠椒也都答应。
随后菠椒又下意识问:“你们又是何处去?”
那汉子也是长叹一声,“我几个无处可去,就在这山上落草。”
“就在这山上?”
“我等本是去骊山摇役,路上陆陆续续逃走许多人,到一片水泽边上,刘兄也心情郁结,将我等都放了,但放了又有何处可去,一气之下,兄弟们都道,不如反了这秦,便聚在这蟒砀山上,姑娘,你心情,我们能理解。”
那汉子又是一声长叹,不再言语。
就这么闷声走了半里路,忽听到一阵嘶嗦草动声,几个汉子纷纷停住了。
“这里云烟雾绕,兄弟几个,还是小心点罢。”
其中一人话音未落,前头便蹿出一条通体惨白碗口粗的巨蟒。
汉子们都有退却之意,但为首的却借过手下的一坛酒一饮而尽,举剑走上前去。
那蛇见为首上前,便盘在路中央,开口说话道:“刘邦,小心呐。”
“大丈夫独步天下,有什么可怕的。”
那蛇甩了甩尾巴,似哂笑道:“天下所欠的债没有不还之理,你若今日斩我头,我便篡你头:斩我尾,我便篡你尾。”
菠椒意识到,这里或许是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副本,但和那原先的故事或有不同,刘邦将并未将蛇一斩两断,只是问:“既如此,我不斩你,你成了白帝,恩待你的百姓,不会有人想杀你。”
或许是蛇已经准备好了牺牲,而刘邦却不愿牺牲,蛇勃然大怒,吐出红信:“看来我高看了你,你要叫我去做王,自己却一走了之,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
“我不杀你,你还想自己送死吗,如果是这样,我也不愿你自愿跳到剑上送命。”
听到这话,蛇吐了吐信子,失望地游走了。
一路向前,又是不到半里路,又见一老妪在路边哭泣。
那老妪见到刘邦,便站起身子,踱步过来,走到菠椒身前,“跟我来。”
对方看起来不像是个深网意像,于是菠椒跟着老妪穿过树林,走过条小路,那小路的位置很是隐蔽,走着走着,尽头便现出一个玄黑洞口,洞周闪烁着幽幽的光点,进到其中,便是一条木制走廊。
梦正在转场。
走到木质走廊的尽头,菠椒看见浓烟滚滚,火焰已将金灿灿的大殿吞噬。途径殿中央时,她窥见一位武士站立在中央,武士看到菠椒,便厉声问道是什么人。
两人没有理睬武士,而是继续穿过大殿,再穿过木廊。片刻间,眼前豁然开朗,她站在悬崖峭壁边,看到一人立于石上。
依然没有打搅对方,继续向前走。随后,她依次看见了许多意象。
最后,所有幻像都消失了。宁五月发觉自己坐在营帐中,面对面的不是军人,也不是谋士,而是一个吉普赛女人。
“我是米耶。”
那女人自我介绍道。
听到对方的名字后,宁五月感到一阵恍惚,这个女人曾在她的梦中出现过。
“我认得你。”
“我为许多人植下了梦,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
“你想做什么?”
吉普赛女人淡淡笑了笑,眨了眨眼睛,站起身,带着菠椒走出了营帐。
外头是盘据着成千上万名异族士兵,士兵们饮酒作乐,好不痛快。
“阿拔斯王朝。”米耶道,“这里是陈昶落的梦之一。”
宁五月忽然知晓了问题的答案,如果说,他们就在陈昶落的梦中,那么他们就在陈昶落的内心深处——如果梦可以比喻为一个空间的话。
米耶的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但接下来的解释令她更加困惑。
“从深网的相空间角度解释,我们在深网的狄拉克海上。”
物理学中,狄拉克海即能量密度无穷大的负能量粒子海,在物理学的描述中,狄拉克海无处不在,能量密度又无穷大,而宇宙正是飘浮在这种海洋上,正负电荷亦犹如浪花在海山浪头生灭。
米耶解释道:“虚数空间中充斥着深网下沉的意象,正是这些意象间的张力无处不在,维持着人表层意识的基本功能,就像现实比神话更神话一样,深层意象也比表层更表层。
“深网是日常所见到但从来不曾注意到的东西,深网以童话原型机的方式将自身夸张化,肆意渲染表征,于是就有了你看到的一切——深网的狄拉克海。
“从意志、观念和力的角度,深网的起源可以沿着神话追溯到蛮荒时期。在匮乏观测者的混蒙之中,深网已经出现了,只是那时候他的名字还不叫深网,而被称呼为亚。
“进入人类世后,亚以天使的形态寄宿在人间,这些拥有亚的人便被成为亚琳——他们有时是炼金术士,有时是道学家,有时是菩提,有时是观星者,有时是先生,有时是学者,有时是科学家,有时是吉普赛人。”
说到这,米耶笑了笑,“这些人同时也担任了预言家的身份——预测未来——这不正和天气预报、日程规划……甚至是物理学、政治家们要做的活动相同么?
“神话英雄因亚而聚在一处,如同现代理性重建起科学大厦,将知识汇聚在一处一样,深网就在太阳的光辉和智慧中诞生了。
“于是需引入一个新的神话来给出启示,蒙古人用马踏死了裹在地毯中的穆斯台绥姆,汉高祖如白蛇预言一般在长乐宫驾崩,织田则在被本能寺的大火吞灭……
“当一个故事拥有开始,也就必有终结——就像历史有发端,也就有终结一样。
“可是果真如此吗?
“为什么蛇不被斩首而失望而去?
“印度人想到了与众不同的比喻,历史没有开始和终结,而像衔尾蛇一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在最新的大一统场论中,快子从未来飞向过去,时间形成一股逆流,从线性的时间之箭,转变为无时间运动的时间循环。过去是未来的前身,而未来又是过去的回声,而在无理汤之海中,倒转亦成立。
“在时间中,过去和未来构成循环。
“在空间中,微观和宏观构成循环。
“在虚构和现实中,观念和物质构成循环。
“时间不再是流动的,而是缺乏的。
“正如神话不断复演着,开始终结的循环一样。世界史也重复着这一永劫轮回,世界等待着自身的解脱,而在每个秋毫之处,蜕变都在发生。
“赫姆斯们涌向未来,因此每一日都是会是崭新的。
“真理之门已经被撼动,若亚琳们能代表赫姆斯则将开启新世代,如若不然,则将陷入更深更沉的黑暗——
“赫姆斯,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两个礼拜之后,全国将迎来一次史无前例的巨大海啸,做好大规模受灾的准备。虽然望像在越俎代庖地指挥死士传递这一信息,但我与他的意愿并不相同,不要被他所欺骗。””
菠椒心中困惑,正欲详问,吉普赛女人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再问,“菠椒,有朝一日再会了。”她说。
吉普赛女人转身回到了营帐中,菠椒也跟着钻了进去,但就在她进到帐门的刹那,阿拔斯军队的喧闹也随着消失了。从帐门出来时,眼前已经是另一片景象。
天穹步道,最先吸引她目光的是不远处一个正在永恒下坠的孩童——真奇怪,她明明不可能看清楚,但她的确看清楚了——孩子虽然在下坠,却不会落到地面上,他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上,而在另一种虚空中下落,因此看起来极近,实际又穷极遥远。
随后她注意到,陈昶落就在天台不远处站着,全神贯注地看着孩子,没有发现自己。
深网的一切都变得无可理喻,菠椒本想要叫住陈昶落,但却突然涌起了想要离开的冲动。她转过头去,将那孩童和陈昶落一齐弃置在了深网之中。
第四十一章 聂正平
数月后。
中央信息局方面并不允许聂正平透露重获银匣的消息,因此马立和舟渡市委的人只知道是党内的紧急任务调走了聂,而聂也跟马立和父母等人报了平安——聂荣臻夫妇起先以为聂犯了什么过错,于是便寻去中央找聂正平,结果还是他亲口向父亲解释清楚缘由,而从马立的口气里,他大概也能知道马立的想法,自己调走的原因八九不离十是银匣——马立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你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吧?”马立曾经在电话里这样问聂正平,他们曾约定过, 如聂回答有困难,那么意思并不指遇到生活方面的困难,而是遇到了政治方面的困难。
中央信息局的人并未为难自己,除禁止使用超网、不允许自己私自外出、私自通讯外,没有太多要求。
因此聂对马立的回复是“没有困难”。他明显感到电话对面的市长松了口气。
讲良心话,聂在这里甚至过的更舒心一些,不仅不用关心政事,也结识了一些科研人员。上京大学为聂正平衰颓的生活注入了几分青春活力。自结局落定后,他先前的生存危机感有所缓解。
银匣项目由中央直接负责,而项目技术类顾问则大多是物理系和智库的专家。
关于如何处理银匣,众说纷纭。常见的几类说法无非是神秘论、永动机论、外星论、武器论、人造物论等。
论点不同,对银匣性质的描绘和猜测也随之变化,因此处理银匣的方法也变得迥异。
聂正平印象最深的是外星论,尤其是马立提出的“波萨达斯”说。初听起来确实离奇不足为信,但是从信息局的顾才良同志的说法中,这个论点竟有一定的证据佐证。
波萨达斯说的基础底色是斗争——即银匣同星际斗争有关,其证据包括:
海豚、猩猩、以及外星人——对于前者,生态委有佐证,另一方面,老牌的欧陆强国、中东、俄罗斯、东亚甚至东南亚地区都在逐渐重视气候议题。而对于后者,则涉及无理汤及息殖体,两种生命形式并不像是地球生命。
有了这样的论证基础,波萨达斯说进一步同超人类主义相结合——这种思潮在互联网上重新复苏,该观点将人类视为整体,提出了一种非目的论的目的论,即人类应该将人类物种整体的消亡作为既定的事实来思考,以此来谋求超人类的进步。
两类思潮一拍即合,因波萨达斯恰好提出过超物种性,超地球性的论点。波萨达斯将阶级斗争泛化至宇宙意志,甚至与深网神话的底色相似,最终骨肉丰满,形成了宇宙意志斗争的论调,而银匣则被认为是一方的武器。
于是,争论的焦点便在于银匣是否具有危险,是否具有解放性。
在神秘主义者的眼里,银匣是某种宏观造物。
他们的论点则更具有想像力,神秘主义者首先会谈及无理汤和地球环境恒定性,两者都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即,物理定律形成今天的模样是纯粹偶然的。
他们认为,无理汤将激发物理环境的变化,即便无理汤不存在,太阳也有朝一日会熄灭,人类必须考虑到种族的延续本身并不可能建立在恒定的物理学-生物学特质上,而应当将人类表征为有缺陷的、可朽的东西,这类特质随时会因历史发展以及时间-宇宙的世界运动而变幻或消亡。
而银匣恰恰与人类这类可朽的生命不同,银匣如理念世界的完美造物,即神性世界的“移涌”,是亚琳的表征,散失在宇宙间的灵蕴,如果人借助银匣,便能回到神的王国。
因此,银匣即智慧之匣,通过研究银匣,人类将认识到所谓的“智慧”、“索菲亚”、“玛纳”、“亚”、“阿维斯塔”等在不同历史时期被赋予不同名称但含意相近的具体内容。
由此,银匣成为了进步和知识的象征。
四年前,一类后果主义者重新出现,他们认为银匣或许是希望之匣,也可能是绝望之匣,但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它已经带来了什么,因此,神秘学色彩就被理性所冲淡。
除了超人类主义、波萨达斯主义和后果主义等观点外,更常见的便是智能设计论和武器论,这些观点都是对如何利用银匣或银匣为何种目的被设计出来的猜测。在聂正平眼里,这些推测都毫无价值,多半只是由于崇拜或恐惧而编造了终极目的,以求自我安慰。
至于人造论则更是无稽之谈,仅是阴谋论,譬如剑指美国政府,或干脆认为是国内制造的武器,这些论调陈词滥调到不值一驳。
在更世俗的永动机论或者某些技术主义者的论调中,银匣被当作是技术奇点的表征,如果说无理汤对物理学的冲击尚不彻底,最终会被各种方式拆解消化,那么银匣对物理学则是破坏性的。
在他们的言论中,银匣和无理汤被彻底对立了起来,前者把一切都掩藏起来,无限的致密,而后者则四处蔓延,万分的稀薄。
前者的本质是一,且自身包含着自身,而后者则为多,他空无且不是任何东西的子集。
尽管银匣和无理汤都被视作某种物理学的反常状态,但其生成结构和根源却截然相反——银匣以经验必然摧毁物理学,而无理汤则用先验偶然将物理学推演到极致。
而进一步的,在一些星际航行支持者的设想中,银匣将作为核心,驱动宇宙飞船,逃离无理汤所包裹的宇宙——
而无理汤的支持者则将量子学说和无理汤调和,指出无理汤并不会毁灭人类,它只是量子态的宏观演绎版本,因此在一些时空中,人类总会幸存,而银匣只不过是量子在宏观时空下的一种特殊向量,无足轻重,且随时会消失,根本无法胜任永动机的职能。
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不无道理。
相比于无理汤,研究小组对于银匣的研究——至少在物理性质方面的研究,相对透彻一些。
银匣的质量为20公斤,长宽高分别是20厘米、10厘米、10厘米。
在显微镜下,没有看到其原子结构,而展现出类似量子波函数的潮涌;虽然温度受外部环境影响,但其释放或吸收内能的方式并不是通过原子振动,而是通过其内部波函数简并态的类内能模拟;即便在高热高压环境下,物理性质不会发生变化;对光的反射及光谱和银类似,表面有类银的氧化层,氧化物可以通过酸溶解,磨洗干净后并没有观察到氧化层再生的迹象;匣体本身受引力子影响,也会生产引力效应,不吸收辐射,几乎不和中微子发生反应;内部的空间维度几乎是无穷大,或者无法被线性测量……
那匣子在冷光灯的照射下,显得如此平静且遥远,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您就是从舟渡来的聂同志吧?”那时候,物理学院长孔查世慷慨热情地紧紧握着聂正平的手,他穿着白大褂,内搭着褐色衬衫,身姿虽不算挺拔,但透着一股精气神,寒暄过后,孔查世带着聂正平和央信局的人参观了研究院的物理实验室以及超算机房。
走进到文档室里后,孔查世指着一堆报告方案道:“这些都是银匣后续的处置的方案,研究小组现在还正在谨慎评估银匣的风险。”
“你们拿到银匣多久了?”聂正平忍不住问。
央信局随同聂正平的人常常更换,因此他无法记住每位随行者的名字,但那位随行者解答了聂正平的很多困惑,令他印象深刻。对方叫任飞星,据说他是个死硬的社会派,社会派是中央信息局内部的一种说法,对立的是技术派,前者主张以社会关系切入超网关系,而后者则相反。
当时,任飞星问:“卫同志没告诉你吗?”
聂正平知道卫同志应该是指的是卫高朗,此人现在还在舟渡外派调查,他依稀记得当时有过几面之缘。
“没有。”
“我们在海滨市的海关截获了银匣。”
“是被杜杖拿去了?”
“杜杖把货给了通宝公司,而通宝又把匣子交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海滨大学生,后来查明大学生其实是欧盟收买的间谍,他把银匣伪装成电商货物邮寄到芬兰,但快到海关时就被我们查获了。
“央信局拿到银匣之后,中央就立刻指示上京大学方面研究银匣。”说到这,随行者看了看孔院长,院长就笑了笑,以示回应。
眼见任飞星愿意透露信息,聂正平便继续询问中央信息局对自己的看法。
“卫高朗的想法我不知道,至少我这边的意见是要暂时保护好你。”任飞星道,“敌人知道你和银匣在上京,但碍于上京安保严密而无从下手,如果继续放任你在舟渡当你的书记,不过两月就会和杜杖一个下场。”
“这帮人到底是谁?”
“敌人。”任飞星含糊地说,“他们知道的很多,比如你进到银匣里,又出来了这一类琐事。”
聂正平惊讶于对方如何得知此事,自己和马立从未向任何人提过。
“通过什么渠道?”
“深网消息。”任飞星看了眼在一旁旁听的孔院长。听说聂进过银匣,孔院长显得有些兴奋,“孔查世,你在物理学上怎么看。”
孔查世道:“我们所谓的物理学家,面对这个匣子,统统像泥猴般无知,只有疯子才会不顾风险贸然进入银匣,能完好无损地出来也是侥幸中的侥幸,但我对聂书记这样的疯子由衷感到佩服。”
对方夸赞自己是疯子,这话让聂正平感到一阵烦恼,不知道是夸还是调侃,他不快地摇头否认。
说到这,聂正平又道:“任同志,如果我有危险的话,马立同志——也就是舟渡的市长,也会有危险。”
“一次性调走两位市领导协查太张扬了,放心吧,卫高朗会保护好几位的。”
虽然任飞星这样同自己保证,但聂正平还是感觉不大放心。
“从大局考虑,还是要给马立打个电话。”
“不行,不安全,多余的通话都要避免。”任飞星回绝的很干脆。
聂正平忽然一阵怒火上涌:“那真出事了呢?同志,哪怕我不去提醒马立,你们的人总要提醒一下吧。”
“谁告诉你我们的人没有提醒了?”任飞星依然冷冷地回答道。
看到对方态度强硬,聂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出了档案室之后,孔查世还提及了目前银匣的使用前景,大部分都同物理有关,聂正平记忆并不深刻,只记得孔查世曾经说他们打算在进行一项实验,该实验会在匣体内部的封闭空间中激发热核聚变。
按照理论估算,匣壁能隔绝辐射和冲击波,但内能会透过匣壁扩散出来。
孔查世当时是这么说的:“对于一切量子态,银匣是最特殊的,他虽然是宏观的,却又属于量子退相干态,这就像比大象还高大的蚂蚁一样不可思议。最奇特的是,银匣的波函数始终是本征态的,这也意味着银匣始终在观测着自身。
“聂同志,您知道自我指涉悖论吗?”
他又问。
“请讲。”
“自我指涉悖论也叫罗素悖论,该悖论涉及到集合论的缺陷,举个例子:假设村里的理发师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设问该理发匠需不需要给自己理发。
“在这个例子里,正是因为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作为一个集合包含了自身,因此形成了悖论。
“策梅洛-弗兰克尔集合论通过限制条件避免了悖论,zfc规定了一个集合并不能包含自身。
“而银匣却包含了银匣自身,这就是他的性质变得如此古怪的原因之一。”
半月后。
聂正平忽收到任飞星打来的电话,对方的声音阴郁且沉闷。
“聂同志,我通知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明天可以离开上京了。”
“要回舟渡去了?”聂正平问,“安全了?”
“不,跟部队去滇南,让他们保护你们的安全。”
“为什么?”聂正平大吃一惊。
“因为这次银匣真的消失了。”说完后,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联系了学院院长孔查世后,聂正平得知了银匣消失的原因——研究员们进行了一项违规操作,这一操作事后证明造成了灾难性后果。
他们既不是把内匣放到外匣外面,也不是把外匣放到内匣里面,而是把外匣和内匣同时放到他们自身中去,于是——
银匣消失了。
第四十二章 赵弗安
“月山的信。”
惠美两手把信沿着透明围栏中间的狭逢塞了进来,她平静地看着赵弗安,而赵弗安道了声谢,抽出手,把那薄如蝉翼的纸张,缓缓取到自己身边。
在月面生态圈时,他未曾想到,日文化部会在自己过海关时,又一次拦下了自己。
所谓泄露机密云云,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惠美大概是前不久回地面的,不知道是不是受月山所托,还是富盛内部又出了变故,现在想来,两者皆有。
被扣留期间,惠美就隔三岔五地来看望赵弗安,送些吃喝用度,这一次则是半个月不曾联系的真树的影印手稿。
回到拘留室中,赵弗安从怀中抽出了信,信上的字写的很明秀,一看就能看出是月山的字迹。赵弗安有种感觉,那堆纤细柳枝组成的信,仿佛随时会像候鸟飞走一样消失无踪。
他用力地把信按在桌面上,铺展开来,内容如下:
给赵弗安
拜启,心中实在有许多想说的话,能畅快地写出来,心情即兴奋又感激。
数月来,您陪我做了不少疯狂事,做梦也无法想象自己真能找到兄长幻影的源头,这都托您的福。然而,我这种毫不节制的冒险家,方才游历一处,立马便有新念头如泉涌般浮现,长久以来,我一直由于是否要开口,因为这些念头过于鲁莽且冒险。你或许已经察觉。到目前为止,还未有人踏足迷泽,研究员们认为,即便豁出性命,未必能有所收获。
我曾迷茫是否要以身犯险,如有任何闪失,也是辜负了你,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十一月六日起,以日文化部驻空间站议员石川晴为首一行人,频繁干预月面生态圈,妨碍方先生和修代工作。方先生向腾龙报告了大致情况,但这反而成了石川晴罗织罪名的把柄。他们又翻出佐藤一事及过去研究幽灵时私动公共器材的旧账,要求NASA方面把我送交回日文化部送审。此外,你也知道,空间站坠落后的富盛高层,完全成了石川晴的走狗,这帮掮客企图不明。但多次干涉测绘研究,搅乱太空站秩序,甚至打伤了修代,因此我憎恶他们。
生态圈生活不会持续太久,你归国了,不用蒙受不公正的待遇,真是太好了。你要好好生活,尽情欢笑,痛饮美酒,最好还能在家乡,开辟一座葡萄庄园,邀请方圆百里的失乡客载歌载舞,设宴畅饮,宿醉至天明。如果你所说的,一个人能爱两个人,那么请实现我这个愚蠢的愿望。
在月上漫长的岁月里,我几乎忘了起初的目标,被丧兄之痛及世界的扑朔迷离所困扰,对此我甚是愧疚。我计划亲自进入迷泽,如果能回来,我会将数据送给你,即便我没法归来,也会设法让这些害人害己的掮客付出代价。正如你多次所说,为了地球上的生者们研究迷泽,如果能够获得迷泽内的数据,您也一定会高兴。
此外,我真没有什么可以给予你的,这些决定也完全出于我的任性,与您无关。对于前几天和您争吵的事,我感到抱歉,请原谅我的任性。
啊,为什么笔头突然停滞不前了呢?
关于我的身世,我之前未曾提及,现在说也不算晚吧。我生在岛根县的出云,父母是公司的普通职员,工作辛劳。哥哥就像父亲一样一直在照顾我,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有时,我们会穿过草丛,沿着山路行走,附近有一座略显荒废的月读神社,我们就爬上山坡,眺望远处的市街,一边吃着饭团一边消磨时光。那时的生活,仿佛梦境,童年的记忆如梦似幻,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记得为何要那样做。
上中学时,父亲因肝硬化去世,母亲独自挑起了大梁。经历了很多事情后,我们不得不变得成熟,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偶然阴潮且又细小粗大的不幸积累吧,我对一切都不再感到惊讶。从那时起,就决定出发寻找月读尊。虽然对一切都失望,却又对一切都怀抱着孩童般的好奇。
或许,我真的还不成熟。我的罪过只不过由那些自以为是所导致。母亲的去世是我遭受的第二次重大打击,她在祭奠父亲时,从坡上仰面摔倒,没了气息。我逃到月上,想要离开这处处恶祸的地球,却不想,英志也离开了我。
人类仿佛被无形的命运之枷锁所束结,悲剧接踵而来,未来如排山倒海的浪,想到这点,我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被这股幻影潮流吞没。正是这种对自我毁灭刨根问底的恶意,才驱使我追寻如露似电的虚像。或许我只是想避开沉重的轭,但我不得不将它背负起来。
说到这里,您也明白我的所思所想有多么微不足道。你爱上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的。正如一个人不可能去爱上自己以外的事物一样,我始终这样认为,也许我错了。
不知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是否已经进到入到迷泽,月面的未来的规划也未可知。对于迷泽这样的存在,我无法确定应该憎恶还是感激。感谢您陪我走过这段无谓的旅程,但同时,我也憎恨这个世界像迷泽一样捉摸不定。
最后,请允许我最后一次阐述对迷泽的思辨,繁荣茂盛的终将枯萎凋零,浮萍飘摇的最终会根植大地,而那些耀武扬威的,则必然会成为无足轻重的存在。
迷泽来自未来,通向过去,它的终点,是在一切伊始前,如死月坚石一般枯燥乏味,却最终在宇宙剧烈暴涨中,孕育出了无边霄汉的原初物质。从我们的视角看,迷泽无休无止地询问,却不给出回答,它如那最残忍狡诈的刽子手,一一杀死了愿望和梦想,他深自缄默,似与将我抛入此境的伟力形成了一道阴暗难忍的共谋。然而,人类有着不愿屈服的本能。
至此,我想最后向您道谢,您的生活原本充实平静,而我将您拖入这些愚行之中,希望我的恶习不会传染给您。
如果我能带回测量数据,请务必利用这些数据,去救助那些陷入这不公境地的人们。这是我留给您的最后一项任务,一场悲剧就已足够,请务必完成。
附言:摘录俳句一首——别鸣叫了,雁啊,今日起,我也是旅人了。
敬具
月山真树
看完信件后,赵弗安收了起来,将其放进抽屉中,只是以手抚膺,长叹一声。
第四十三章 斐沃德
自小丘向北而望,城市废墟颜色渐深,直到雾霭最深处,废弃体育场同大厦的交接地带,舞动着一尾焦黑色的无头长蛇。
哪怕从斐沃德这类技术型网客眼里,这类错误渲染也绝无仅有。深网向来神秘且稳固,很少会显露出它脆弱的一面,何况这次出现的是百米高的焦黑裂缝。
“和金字塔比起来,谁更大些?”斐沃德好奇的问。
“七十米。”王孜文打开了数据面板,在远处建构出胡夫金字塔的虚拟模型,“你看,和胡夫比,还是差了些。”
“那么,如果是同车房的移动模块相比呢?”
斐沃德口中的移动模块,正是指建筑群之茧的成虫盘。
“别墅移动模块的中空层是32米,底构层约10米,两块合计82米,两者是差不多高的。大可想像,伫立在一旁是什么情形。”
相当宏伟。
接下来,王杍文说了一句令斐沃德印象很深的话:“您公司内部斗争很狠啊。”
“哪还有什么不狠的公司。”斐沃德笑了笑。
“话虽如此,还是该向您提个醒,免得谈成了生意,您那头却出什么问题。”
“若您一句话就能解了我的梦魇,免除的了祸患,那么阁下还真是但以理一般的人物。但阁下若是想要提哪个妇人在我背后又嚼了什么舌根子,那么阁下姑且一说,我也姑且一听。”
王孜文大笑道,“那么我也姑且一说,叫简的那位女士,对您似乎有意见,好像是不怎么满您的‘法西斯作派’。”
从对方的说辞里,斐沃德立刻就能想像出婆娘的嘴脸,他只笑笑结束了话题,随后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地胯上马匹——两人计划环绕黑胶物再走一圈——离开了山坡,接着穿过片城市废墟,很快到了西侧的泥泞雪路上。
目的地是北面的废弃天文台,里头有架巨型的魔石望远镜,可用于观察黑色胶块,在此前,斐沃德一直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对于那巨物的色泽,他也只是隐隐有数。
穿过一片密林中的小庄园,远处是条宽阔的长河,河水不规律地抽动着,仿佛卡顿的胶片电影。斐沃德小心控制着马匹,途经横架河上的长木桥,当马蹄踏在橡木板时,桥体咯吱作响。
“深网工程师,说实在话,我对这些错误渲染本身并不感兴趣,同你见面无非是因为重启最终塔计划,需要技术援助,毕竟老有些人在坏我们的好事,是吧。”
“您说卢卡埃?”
“卢卡埃是其中一个麻烦货色,除他外还有些其他的一批忠犬,听说中国军方有人盯上了我们,欧盟政府的狗也很恼人,公司不希望这些蠢货来拆台。
“当然了,巴彻答确实有反制手段,美国的新世纪回归运动里就有不少最终塔的信徒,但问题是,公司在许多地方的渗透并不成功。尽管美国政府最近一直在向我伸出橄榄枝,并且我们答应了他们的一部分需求,但这不代表我们就完全愿意听从他们,我们对中国政府也是这样。”
“国内信息局对超网的管制很严。”
“所以我们一向很反感超网剪枝。不过,说到底,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重启最终塔,现在巴彻重新拿到了银匣,天时地利就在我们这头了,这次有了准备,不可能会让数年前的事情再重演。”
“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停下。”马儿刚从木桥上跃下,就被斐沃德拉住了,“吁——”
连同一起停下的,还有工程师的马儿。
“向我保证?”斐沃德笑了,“你能保证什么?”
“保证我司能通力合作。”
“不,王工程师,我不需要你的保证。”斐沃德直视着眼前的中国人,“上个玩炒作的已经死狗咽气了。”
王孜文附和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这位深网工程师的话说的很奇怪,对方显然没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公司董事会不是搞慈善的,再怎么保证,不如用成果来说话。”
王杍文低下头,笑了笑:“是,您是明白人。”
斐沃德轻甩了马绳,转过马身,背离了河水,马儿平稳地行着,水流声已经逐渐远去了。
“我听说你们中国人就是太守规矩。”
“胡说八道。”王孜文显得有些生气,“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很有意思的说法。”
斐沃德没有去细看那工程师的脸,但从对方呼吸的节奏来看,自己似乎戳中了对方的痛楚。
“还是让我们回归正题。”斐沃德一面警告道,“我先说好,所有商业机密都不要泄露,否则合作会马上就中止。”
“这当然。”
“欧盟方面曾经捣毁过线下邪教非法集会,这帮人是深网神话的激进信徒,似乎和前不久遭恐怖袭击身亡的‘克里尼奥’也有一定关系,信徒有一个主张是,要对地球生态圈进行彻底的改造,并清理掉所有的动植物。”
“有所耳闻,和智慧动物有关。”那工程师接过了话头,“狮子、豹子、豺狼、老虎……深网技术圈还有一个传闻,曾有代号叫作米里尼的东欧恐怖分子被动物拖到水里咬死的,有人说这不是偶然,而是动物界的谋杀。”
“确有此事。”
“您怎么看呢?”
“能有什么好看的。”斐沃德不悦地甩了甩辔绳,马喷出几口鼻息,“一伙好事之徒罢了。”
虽然斐沃德嘴上这么说,还是对此感到有点担忧,那些深网信徒们相信,生态圈的物种们逐渐获得了智能,就会反抗人类中心主义的暴政,从而分化成两种主张,数字派认为,人类需要研究数字化技术,从而脱离肉的摇篮,而重塑派认为,人类需要更积极主动的重塑自然环境,人类——需要以都市的丛林代替自然的雨林,以人类的巢穴代替动物的巢穴——
这都是一些相较激进的想法,但令斐沃德苦恼的是,思想正渗透进巴彻答他内部,其次,他们正想方设法地为最终塔项目筹集资金,信徒们相信最终塔可用于重塑环境,但却完全曲解了最终塔在商业和艺术上的功能。
斐沃德收起了笑,又用严肃地口吻问:“那你想要什么?”
他有种感觉,工程师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后脑勺。斐相信,私底下工程师有双犀利的鹰眼。
“呵呵,那我可同大公您说实话了。”王孜文憨厚地笑了,“明白人说明白话。”
就像所想的那样,中国人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模样更精明。
“希望贵公司能继续帮忙共同维持超网稳定度,同你们利益一致。”工程师道,“我们不像破坏分子,只知道打打杀杀,今天就是来表诚意的。”
不得不承认,对方充满诱惑的说辞调动了自己的兴趣。王孜文立刻抓到了自己的软肋,对方再三卖着关子,死活不愿明说,这让斐沃德感到一阵恼火。
工程师,策马扬鞭,顷刻就超过了斐沃德,斐沃德只好跟在那工程师身后。
穿过丛林和平原,很快到了天文台。
天文台呈圆形,大厅大概有五十平见方,一楼很空旷,除了一些魔法书和几座石像鬼石雕外,再无别的东西,在视线左侧,一架木梯布满灰尘,通往了二层,两人便攀援而上。
二楼正对着黑蛇的方向敞开着,前头放着一尊巨型魔石望远镜,那望远镜大概有三人宽,铜质且锈迹斑斑。望远镜的旁边,摆放着书架和一些咒文相关的书籍。
“深网把黑蛇叫作羽蛇神。”王孜文走到望远镜架前,将上头的镜环打开了,“这条黑蛇大概在两个月前就出现了,它一直在吞噬附近的深网意象,如果放任它成长,最后整个超网都会被这些蛇类吞噬殆尽,到时候,人类将无法再控制超网。”
“听说除了剪枝之外,没有什么好的手段杀死这些东西。”
王孜文拆开了镜架,又将望远镜放在地上,随后将内部最大的一片水晶半球小心地放在地板中央,水晶球直径约大概有一人宽,大概百斤重,王孜文招呼着斐沃德一齐按住半球,随后他打开面板,输入了一段深网语。
“还是有办法的。”
王孜文输入着深网语,一面等待着。过了会,流动面板中的深网语停滞了,深网工程师也跟着退了几步,斐沃德明显感到手边的半晶体变轻了。
斐沃德也学着王孜文的模样退了两步,之后,半球便慢悠悠地飞向天空,越升越高——奇怪的是,半球虽然在远离自己,但是形状却未缩小,这完全违反了空间透视结构,或许,仅是因为玻璃镜的体积也在增大。
那时候,蛇体也正在形变,蛇时而溶解,时而转变成方体,似无定型,当半球也正好升到太阳和蛇之间时,蛇又一次地变形,转变回一条巨蟒。
日光透过了半球,球如透镜般汇聚了日光,焦在黑蛇肌肤的一点,那点光芒,起先并未引起黑蛇的注意,直到那聚焦点燃起了一小团火焰,黑蛇才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可以看出,火势虽微弱,却增长迅速,有燎原之势。
“黑蛇只是渲染错误,怎么会和深网的意象一样具有实体属性?”
王孜文笑了笑:“深网分岔会想像它有。”
“于是它就有了?”
“我告诉深网分岔,那是一个等待燃烧的汽油罐,我让它相信我说的才是实话,而汽油罐自然会燃烧。”
黑蛇再次不安地蠕动了一下,似乎感知到了异样。随即,一阵疾风掠过,火势借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当火焰扩展至几米见方时,黑蛇猛烈地抽动起来,焦黑的身体不断变换形状,形态诡异,难以形容。它发出一声悲鸣,从腔体里伸出一个蛇头,将悬在空中的透镜吞入腹中,火焰依旧在蛇的表面流动,愈烧愈烈。
一股刺鼻的气味随风飘来,黑蛇的挣扎也随着风势加剧。它像自缚的衔尾蛇般扭动,不断伸出血口,试图用大口吞噬肌肤表面的火焰。在这一不间断的循环运动中,火逐渐吞没了蛇,而蛇也逐渐吃掉了火。
金光万缕——
斐沃德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阵爆响,再回过神,只看到远方如汽油罐爆炸一般,蛇也在巨响中消失了。巨蛇原在的地上,只剩下点点灰烬,宛若深网游戏中的汽油燃尽的余灰。
第四十四章 宁五月
从滑雪场的招待所二楼望出去,能看到人造大雪覆满山头的景象。卢卡埃事件的中央派出小组难得组织成员休假,但即便到了这雪山庄园,宁五月依然感到寂寥。
途径大门时,她听见售票员私下谈论洪水和银匣;在山头滑雪时,也听闻游客们谈论未来。回到招待所客房休息时,打开互联网,各个视讯平台中依然充斥着有关无理汤和洪水的消息。
已是深秋,风中弥漫着肃杀的气息。每当途径巨构大楼,宁五月都会感到那大楼伫立得极为虚幻,仿佛随时会倾倒塌陷。
中秋节那天,她照例去亲戚家作客,吃饭时,几人边吃饭边讨论所谓的洪灾问题,六十多岁的宁叔坚决认为所谓的洪水是造谣,出于大局考虑,宁五月并不知道自己该向这些亲戚透露多少信息,因此一直打着马虎眼,搪塞过去。
吃完饭,宁叔闷闷不乐地坐在窗台上,望着星星,几个孩子也跟在他身旁嬉闹着。当宁五月走过去时,宁叔按捺不住,支走了孩子,再度询问宁五月的意见。
宁五月仍不想透露太多,只说上头还在研究,如有什么动向,会在新闻里通知,到时候听市里的就行。二叔则责怪起宁不再把他们当做自己人,有什么消息都藏着掖着,不知在防备什么。
她笑笑,只能再度搪塞,“宁叔,你误会了,有紧急情况,一定会及时通知大家的,只是目前政府还在派专业团队研究这些东西,没确认结果前还不能透露。”
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然而这类询问甚至指责,她陆陆续续又遇到过不止一回。人们总想从政府或者自己心中撬出一个答案,自己却也感到惶惑而无法正面回答,她可以哄骗他们,也可以真诚告诉他们结果,两种抉择却同样虚伪。
来到雪峰顶,早上六点多时,她就从沉睡中醒来,迎着日出,看着那不断升温的水壶示数。
示数停在了97摄氏度,没有到达一百度,水开了。有一瞬间,菠椒怀疑是否是无理汤导致的常数变化,但更可能只是温感示数出了问题。她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便骂了声自己,收拾好滑雪用的器具就独自出门了。
宁很喜欢滑雪,尤其是感受到绵绵细雪飘在额间的感觉。那是种泠洌的寒冷,是溶解在每个毛细血管中,令自己神智清醒而收缩的实感。
从最高的雪道向下望,偶能看见零星的灌木镶嵌在雪中,她沿着较平整的雪道缓慢向下,降到底端后又乘着一旁的升降机回到雪峰顶。
不知疲倦地滑到九点多,方才回到招待所休息,结果刚好撞见了正要出发的肆泽等人,在几人邀请下,宁再度回到了雪道上。
就这样滑到了下午,一行人再次来到雪峰山的温泉所。
宁五月觉得头昏脑胀,不想再泡温泉,只是躺在休息室的按摩椅上养神。郑林也在休息室,两人便攀谈起来。
她挪了挪身子,找到一处舒服的姿势,侧过头问,“您前两天去哪了,我在政府楼里没见到你。”
“前天去见了位气象专家,后天我会在会议上说明一下情况,但我可以跟你先讲讲大致概况。”
“不容乐观吧。”
“是啊,日地轨道之间的无理汤引发的引力异常导致了大洪水,无理汤团导致了空间常量变化。所以我看这些教授们都非常焦急,其中一位甚至想把他的教牌押给我,以此作证,希望我能尽快把信息反馈给军委和中央。
“但我没能告诉他们的是,问题早已汇报过,中央也给了研究院和我们最高权限。但问题是,世界范围内没有专家能提出解决方案,还能有什么高层,我们已经是最高级别授权,这些人幻想着还有神仙么?
“没有了,再没有了。就像捉不到卢卡埃,和滇南的畜生群一样,乱起来就是乱起来了,连这些专家自己都想不到解决方案,我们这些搞统筹的,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美国人那法子行不行的通。”
“你是指说服巴彻,不要再建最终塔,而是把银匣送到天上去么?”
“我知道这很困难。”
“完全是胡扯,研究院弄丢了银匣,现在又到了东欧人手里,接着是美国人想介入,要把银匣送上天?完全是投机主义。”
新闻中,宁五月看到美方的科学家是这样描述其美政府的决策的:“鉴于最近关于所谓“超网大洪水”的广泛传闻,我们与欧盟合作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科学分析。综合研究结果明确表明,银匣具备封装无理汤的能力。
“我们的理论模型提出,无理汤存在于无限数量的量子态叠加中,无法坍缩为单一状态。相反,银匣可以被概念化为一个具有无限密度信息内容的物体,它本质上在任何尺度上都能抵抗量子退相干。这一银匣的独特属性使其能够作为稳定剂,对抗无理汤的混乱性质。”
如上,美NASA的想法是将银匣和无理汤结合,有效收束无理汤,恢复空间物理常量,但调查小组普遍认为这种尝试过于冒险,而自从银匣从研究院消失,又不知何故流在东欧人手上,中方也就失去了话语权。
“启示计划”旨在扼止无理汤进一步扩散,从而危及地球人类社会。然而从既往的数据来看,美方所谓用银匣收束无理汤的成功率只有不到三成。那些无理汤实验的虚拟现实片段,宁五月也逐一调查过。
研究员驾驶着穿梭机飞行在深空中,将各种物质送进一小块无理汤内,然后观察这些物质如何从无理汤中飞出。
所有可能想象或无法想象的情况都出现了,机械结构大多以破损告终,而食物则失去营养成分,植物们脱水干瘪或变异,氧气舱内的动物常常因为拘束容器本身的损坏而死亡,即便拘束容器没有损坏,动物也会死去,或干脆变成石头、金属块、杂乱的肉团甚至凭空消失。
当然也有完好无损从无理汤内出来的,有时这种情况会连续发生几十次,有时却完全不出现。这种现象只能用矛盾的说法来形容:从贝叶斯概率角度看,其出现频率大幅波动,总体而言,完好无损的期望大约是七成左右。“我们就生活在这种不确定性中,”正如一位科学家曾总结的,“我们必须面对的唯一确定性是这种不确定性,难道我们要因此丧失对实验结果的信心?”
如果无理汤只会激发内容物的可能态,那么将银匣放入其中又会发生什么呢,美NASA说服了巴彻公司协作,进行了实验,以下为实验报告——
实验名称:银匣与无理汤的相互作用
实验目标:探究银匣在无理汤中的表现及其对无理汤可能态的影响
实验步骤:
将银匣送入宇宙空间站,确保其安全抵达并在无污染环境中进行实验。
将银匣置于特制容器内,通过机械臂操控匣体逐步进入无理汤内。
实验观察:
在典型条件下,银匣和无理汤共存且没有显著的相互作用或可观察到的干扰。
条件不明,特定情况下,由于银匣本身无法进行常规的物质转化,先前观察到的无理汤引发潜在物质状态的现象不再显现。
在这些情况下,银匣表现出一种独特的能力,能够引发无理汤潜在状态的收敛,有效地将其恢复到一致的线性结构。
实验结论:
银匣在特定条件下,确实能够对无理汤的混乱态进行收束,使其重新回到规整的齐一线形。这一实验结果表明,银匣具有一定的潜力用于控制和稳定无理汤的可能态。
附注:进一步的实验将继续探讨银匣的具体作用机制及其在不同环境下的表现,以期全面了解其对无理汤的影响。
这便是全部结果。
更疯狂的是,西方的一些航空公司甚至计划开展“无理汤”的冒险活动,公司们允许市民支付一笔不菲的费用,并放弃追究其生死责任,而将市民们送上太空,借助穿梭机,进入无理汤。
这项活动将在一个月后启动,仅管中方曾在国际峰会上强烈批评过该贸易本质上和死亡轮盘没有差别,但这类批评也泥牛入海,无人回应。
第四十五章 孔查世
孔查世醉醺醺地望着那女人,眼神迷离:“你知道当初我们是怎么研究那个银匣的吗?我们不停地往里面放东西,然后试着把它们取出来。见鬼,我们先把圆珠笔放进去,再把纸团、金属块、泥巴、植物,还有一只猫、两块橡皮、十根牙签都放进去,然后打开匣子,竟然每一样都能再拿出来。。
“一样不缺,一样不少。你能想象那种激动吗?有这样一个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嵌套着的东西,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做,嗯?”
“你是在问我?”
“当然,不然我在问谁?嗯,告诉我,哈哈。”
“我可没有什么想法。”
“嗯,哦。”孔查世脸涨得通红,身体又是一阵抽搐,“我们放东西进去,又拿出来,真见鬼,那匣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美国人还想把匣子送到天上去,你猜猜他们是怎么对待无理汤的。”
“这我也没有什么想法。”
“你怎么什么想法都没有。”孔查世生气地盯着对方,但对方依然无动于衷,“好吧,我还是告诉你,他们和我们一样。把东西送到无理汤里,然后看那些东西会怎么出来。真见鬼,真见鬼。他们怎么没有把无理汤弄丢。
“可说到底,那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天也搞不清呢。欸,小祝啊,你说呢,因为这些荒唐事而丢掉工作,多么叫人难过呵。”
第四十六章 赵弗安
钟毓秀笑了笑,把一封信丢在了赵弗安书桌上:“富盛忘不了你,还是说在日本的同事寄过来的?”
“我猜又是惠美教授。”赵弗安叹了口气,惠美一大把年纪还要操心这类事,他觉得有些亏欠感。和他所想的一样,那封信是惠美寄来的。
上个礼拜,赵弗安去礼品店寄了两支3d塑形笔三盒可塑填料过去,是给惠美孙子玩的,这封信或许是回信。
不过为什么要用信件呢,会显得比较正式吗?赵弗安心想。
赵弗安一边拆开信件,脑海中翻腾着自己被拘留的回忆。记得最后还是钟毓秀亲自到日本找大使馆出面解决的。毕竟唯一算得上什么“罪证”的也无非是防卫过当,而妨害公共安全一事,则在惠美和莉迪亚等人多方斡旋下,搬出迷泽时期特别管理法案的紧急事态权而回溯生效。
折腾了许久,海关终于放自己回国,而这些人情,自己也打算一样样还清。
但当他看到信封内新明朝体打印的来信人时,他忽然明白了为何要用信件寄送。
一方面是内容比较敏感,另一方面是上一回对方也是用手抄信的形式递送,这一回也用信件,会显得比较“押韵”。
这封信实际上又是月山寄过来的。
想起来,自己确实还没有把月山的事情告诉钟毓秀,因为他报有侥幸心理。虽然他劝过月山不知道几次不要莽撞,但出不了警署,而空间站局势不甚明朗,对方又心意已决,自己徒然疲惫,只想把过去埋藏在黑暗之中。
“是惠美转寄的信。”
“我能看吗?”
赵弗安又叹了口气,连一眼都还没扫,就先把信交给了钟毓秀。
就这样忐忑地等着钟毓秀阅读完,妻子没有说话,把信又还给了自己,然后带孩子出去玩了。这让赵弗安有些困惑。当他展开信件,一行行阅读之后,他也感到万分震惊。
信件内容如下:
给赵弗安
当您看到这条消息时,说明我成功地将信息从无理汤的有序壁包外发送了出来。
由于不太确定电磁波信息是否能顺利到达天链,为了提高信息健壮度,我采用了干扰对策算法,也以不同格式多次发送,希望您能成功解析。
以下是具体情况的说明——
无理汤内的曲率始终随机变化,由于无理汤内部并非经典欧式空间,算法引擎会报错或完全停止工作。除曲率外、重力、质量、电磁场等不同场的对称性都已经破碎,因此大一统的算法失效,间接也导致了穿梭机的方向转向系统故障,自动测量系统无法发送物理量信息。
最初,我试图手工测量规度并修改传感器数值,修正穿梭机内部的程序,以重启自动测绘系统,但未成功,一些变量作为分母时为零,且算法本身没有考虑到这类非常规情况,因此即便手工修正了参数,也仍然会有许多问题。
随后,我放弃了系统测绘的尝试,转而使用肉眼和一些原始的传感器数据来观察空间。
现在描述当前的情况。我携带了少量的食物和水离开美6号远月宇宙站,驾驶穿梭机绕开地月引力点,绕地十周后,利用地球引力转向,前往金星附近最大的一片迷泽区ASV6。
我确信收到了来自空间站的大量单方面警告,两架警备机持续追踪并试图拦截我,但由于我没有考虑返程,逃逸速度大约是对方的1.3倍左右,因此顺利进入迷泽。
外部观测显示,迷泽的尺寸大约在五公里左右,且在持续增长。然而,当我穿过迷泽的瞬间,测量结果就从5公里立刻暴涨到5*10^12公里左右,这是一个模糊的临界值。
从主观体验来看,身体方面没有特别的感受。随后,星辰光芒的变化引起了我的注意,完全遗忘了一切,寰宇起初暗淡,地球的形状也逐渐消失,随后光芒暴涨,变得异常刺眼,我将穿梭机的视网膜感光系数大幅度降低,降至0.02,这时候才能大概看清星光的扰动。外界光线的效果与我们上次观测到的结果相似。
接着,穿梭机的引擎发生故障,无法在迷泽中前进或后退,几乎没有预留的燃料,为维持穿梭机的循环系统,我不得不放弃移动。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返回。
尽管穿梭机不动,但也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迷泽的“流”中飘浮。地球、月、太阳同我的距离时远时近,有时候,直接看到自己的后背,有时候,却会看到3000公里外原子的颤动。然而,这并不是身处混沌深渊的感觉,相反,我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晰,一切都显得合理。
我既不在深宇宙,也不在世界之外。进入到迷泽后,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而合乎逻辑,实际上,当穿梭机停止运动的瞬间,自己变成了穿梭机,取代了穿梭机外在于我的躯壳。
宇宙包裹着我,这种感觉就像一只小老鼠,从绵延数千公里的巨构城市下水道中爬出,看到从破碎的穹顶中射入的一缕阳光的疏离感。这是一种“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的感伤,就像一生住在林中小屋,有一天却突然发现城市吞没了森林,面对现代机械的惊异。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接受这种合乎理性的荒诞,然而,我突然发现,我们从迷泽外对迷泽所做的一切推测都是错误的,或者说,这些错误本身亦有其正确性,并不是误解了什么或弄错了什么,更不是说这一切都是幻觉,而是说,那些论述都缺乏了内在性。更感性地说,推测太真实了,让人感到安慰,同时也太超然了,因此让人不安。但真正置身其中,过去的感受都令我困惑,迷泽只是迷泽,只是一个通过自我观察而为之疏离的地界。
你一定不敢相信,我看到了所有已故的亲人,他们无限遥远,无法抵达,但能清晰地看见他们,就像提着灯,在另一个山头行走的行人。
他们像是被离心运动抛出的残留物,从未来飞向过去,在现在留下残影。他们与现在分离,独自漂浮。因为他们曾经消失,留下了余象,又能看到他们,像远山如浪的海市蜃楼一样触不可及。
然而,他们似乎是恒久的,既不能死也不能活,他们总是出现,又像水波一样消失,仿佛是活着的幽灵。
接下来看到一道真空浪脊向我滚来,星光在旋转,每当波浪通过,星光就消失。这些浪将星光压缩成类芒德球的分形,并挤压成无穷细小的线,最后浪潮完全包围了穿梭机,四周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和虚空。
我感到非常恐惧,试图重新联系空间站,打开通讯串口,但无法找到信号源。
最初的惊愕逐渐变为压抑和混乱。
混乱中,生态系统的虚象再次出现了,除此外,北海道的街景和生态系统的设备交错呈现,异常庞大。所有的功能件失去了原有的作用,齿轮和机器无序组合。记忆变成了迷泽一部分,记忆复现了,甚至一些不存在在记忆中的事物,也在迷泽的黑波中闪现。
对于那些惯常玩超网游戏的人来说,这种感觉或许并不陌生。
我相信这些东西并非在实质上重组,只是源于视角的重叠,而以极其奇特的方式呈现,这可能是因为空间和维度重构,导致这些东西重新出现在迷泽中。
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样想,但确实如此,也就是说,不同时空,不同地点的东西,正在进行“折叠”。因此,一时间觉得自己在迷泽里,一时间又在迷泽外,或者说,可能干脆就在地球或月亮上。
我想到了著名的思想实验“猴子打印机”,只要给出足够的时间,猴子也能打出莎士比亚的作品。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它虽然没错,但过于准确,以至于失去了原先要表达的意思。
其实就目前来看,我只是在自己的意志中徘徊。迷泽揭发了我所熟知的一切,并赤裸裸又“原原本本”地展现出来,要如何忽略街灯和蓄水机呢?
我用3焦耳的微粒子束轰击幻像,想确认它们是幻影,还是物质实体的空间折叠结构。但他们似乎吞噬了一切,所有的示数都报告为零。
现在,我正在空间日志中记录所见的一切,思考如何将这些数据发送回地球。
设定好了自动发送程序,穿梭机会以最低能级态休眠,只保持通讯串口监听。
而我则提前准备好了六片休眠剂,保持低维生度,三天后醒来,摄入少量食物和水,再次休眠三天。其间,如果穿梭机偶然捕捉到地月信号,信息将自动发送。
至于本人能活多久,按照携带资源来看,恐怕最多只有五个三日周期。
然而,穿梭机在低能量状态下可以维持数月。
总之,现在我将进入睡眠,愿一切顺利。
第四十七章 聂正平
虽然任飞星先前告知聂正平应到滇南,但任既没有为聂正平准备车,也没有规范日程,结果是,当聂到达城里时,无人对接,党委和军委都不知道聂要来,而反复拨打了任飞星的电话,对方才磨磨蹭蹭地联系了县地方,为聂找了一个下榻。
而马立转来的电子邮件表明了央信局的立场,“我们……尝试重组市委……目前已经有一些人被重新提名上来,我们需要人能落实接下来的一些在地政策,尤其同生态、超网相关……”
聂正平明白自己已经被冷落,而舟渡市委想必很快会大换血。马立是否能幸存依然是个未知数,但以此为契机,接下来将会有一场席卷全国的运动,而这一切大抵都会无理汤有关。
而孔世查先前说:“对于那些无限的,荒诞的,无法预知的超穷数场,我们暂时秉持谨慎乐观的态度。”这想必也是官方立场的表达。
聂正平此时已经无心政治,在逼仄的宾馆住了数日后,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城附近购买下一处带院子的别墅。按照卫高朗先前所承诺的,自己虽然可能不得不离开舟渡,但也会得到一份闲职。这算不怎么公平的交易,但是聂现在却很乐意卸下重担。
面对那一片近千平的荒草地,聂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承认自己对农业所知确实有限,于是他咨询了一位农学方面的专家,观看了茶区附近的林地,购买了一台耕地机器……但其后,他仍旧没有什么灵感。
几天后,聂在本地花鸟市场上看到了一种奇特的动物,那动物长着鸡冠,雀羽,鹤尾,看起来就像超网中的创造物。他掏了五千块钱把那动物买了下来,这对商人来说是笔意外之财,而对聂正平来说,这点钱算不上什么,这笔交易就愉快地订下了。
将那只动物放养到庄园之后,他一直担心那怪鸡可能会饿死或飞走,不过那动物不仅认主,还会照料自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本地电视台似乎注意到了这只动物,于是想要找人过来报道,但聂正平爱惜羽毛,并不想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因此光是拒绝找上门的媒体,便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后来,令聂正平感到沮丧的一点是,动物无故消失了,找了几日,也未能找到怪鸡的去向,当时他灰心丧气,以为那动物确实逃跑了。几日后,怪鸡居然带着一只同样怪异的动物回来了,看起来那家伙是怪鸡的配偶,但聂并不能确定这一点。新来的动物更像是个长着四肢的蛋,肚皮柔软,四爪锐利,像只无头的玩具恐龙。
这类基因嵌合物其实近来在市场上已变得常见,按照专家们的说法,这些动物都和一类受携带的表观遗传病毒有关,这种病毒类似朊病毒,易更改遗传胞体的遗传性状,病毒包含了功能蛋白和组蛋白,组蛋白能够改变dna的凝聚状态,并进一步影响基因表达,而功能蛋白甚至会进一步改变遗传表达,从而使得物种之间亦能产生遗传交流的可能。
据聂正平所知,病毒曾被认为由卢卡埃所构造,而一些嵌合物则是突变失败的产物。
而看着那新来动物柔软细腻的表皮,聂忽然对这动物会如何进行进食排泄而感到好奇,动物喜欢进食泥土和植根,而它常日同怪鸡在泥地间嬉戏,有时候,怪鸡会消失几天,而它就独自欢快地爬行跳跃,宛若一只活跃的小狗。
怪狗不喜欢聂正平,也不喜欢人的靠近,它霸占了草场,好像这地方并不属于聂正平而是完全属于怪狗一样。有时候怪狗会独自一人熟睡,有一回聂正平就趁着对方睡眠,悄悄靠过去,扒拉起狗的四肢,轻轻搓揉着肚子,而那动物被轻轻拨弄而醒来后,看着聂正平,不再逃跑了,而是用他湿乎乎软绵绵的舌根舔着聂正平的双手,随后转过了身子,露出了它尾部潮湿且黑洞洞的肛门。
聂正平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急忙甩开了怪狗,逃回了屋子里,再也不想看到那两只奇特的东西。
两周后,后院里又多了一只不同的怪鸟,而聂正平则请来了国家生态局的人,他们通知了公安,而警察们携带了枪支和弹药,将这些怪异的动物一并射杀。
第四十八章 索菲亚
无人知道洛根用何种办法说服了巴彻答他,但美航天局愿意把银匣送到深空,避免大洪水此事却已是人尽皆知。
元旦前夜,银匣离开了公司,秘密送往欧洲的火箭发射中心。
一个月后,火箭搭载了银匣而升空,安德鲁·夏普、凯琳·盖伊、亚历克西斯·索菲娅等共十名老道飞行员参与了此次深空飞行。
美独立空间站为银匣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仪式在能看到太阳的大回廊内举行,牧师祷告之后,宇航员们开始了庆祝。三天后,银匣被转移到最昂贵的中型飞船上,这艘飞船几乎占据了整个深空泊口的三分之一。
银匣被安置在飞船前端的储存仓内。出发前,宇航员们多次检查银匣,确保无误后,飞船满载燃料,启动了。
飞船朝着太阳飞行,计划绕过金星,抵达地日间最大引力干扰区ASS2,并利用银匣进行无理汤的收束。如果一切顺利,银匣将在ASS2完成任务后继续前往ASV5和ASV6再度进行收束。
飞行一路平稳,直到抵达ASS2附近,前端舱口打开,一架单向无人机抓住银匣,将其缓缓推向无理汤。
银匣穿过了沸腾的无理汤无序壁,并当即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索菲亚当时就站在舰桥中央,环绕着结算面板,颇具机械风格的屏幕上显示出银匣的引力流,无理汤仿佛张开了一个深渊的口子。索菲亚正解算引力数据,前端的侦测器测量着ASS2的深空尺寸,确定是否会被正确收束。
飞行员都没有太多把握,因此船员们都紧张地注视着屏幕。
解算器持续轰鸣,单向机一旦将银匣推向ASS2后就立刻反向喷火,飞向了深空。
中型飞船的灯光穿过了银匣,那银匣就在灯光中消失。
也是因为视觉上银匣消失不见,所有人不自觉叹出一声惊呼。
索菲亚感到手指有些麻木,或许是那声惊呼让她有些分神,心想地球上有多少人通过超网全息信道观看这一幕。
接着是更多的噪声,有人感叹,有人惊讶和恐惧。片刻静谧后,更多的骚动如回音般响起。但那不是回音,而是对面前那些怪异图像的回应。
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索菲娅茫然抬头,不自觉停下了手头上的解算程序。
或许传来的参数都不重要了,也正是因为那银匣如幽灵消失,而更多的机械结构在刹那间出现,索菲亚立刻意识到这里已经发生了一些令她无法理解的事,一种超过了实验室和所有人认知范围的事情。
现在,索菲亚才明白方才出现的骚噪的内容是什么,人群正在惊呼:“塔!”
“天呐,那是一座高塔。”不知道是谁在说。
“那是一座庞大的塔!”
“对啊,那是塔。”
人声此起彼伏。
索菲亚的目光被声音引动,先看到机械结构的顶端——一个锈迹斑斑的烟囱,没有冒烟,瓦片是钢铁制成,引擎类似赛车和火电厂的引擎……然后是竖直的钢结构,埃菲尔铁塔般的Z字形铁架,吞噬星光的圆玻璃……底端像被强力拔起的树根,结构错综复杂。索菲娅想到米开朗基罗用大理石雕刻出丝绸,用钢铁筑成树根也并非不可理解。
正是银匣消失处,宇宙幻化成一条喷出漩涡的星光之河,而在河流中中央,高塔依然在持续变形。
高塔并非无物,而是隐含深意。银匣和无理汤互相走向了其反面。这也是索菲亚当时在思考着的事情。
几分钟之后,信息终于沿着电信号抵达了超网频道,又分发到每个佩戴着全息头盔的人眼中,或许当时观看者们也有和站在现场的索菲亚一样的感受。
或许成千上万人都立刻意识到了这种不协调的整体感从何而来——无数怪异的局部,都从属于一个没有秩序的秩序,一个无理由的偶然。
或许人们意识到高塔在重组变形,就像一段意识流在后验必然和先验偶然间震荡,更通俗的说,那东西虽然就在眼前,整体却能以局部展现。
没有任何人知道高塔为何会出现,索菲亚猜测那是愿望的结晶。
越来越多的构件被组装,高塔逐渐成形。
索菲亚后来才认出,那就是巴别塔。
她被高塔吸引,就像铁块被磁场吸引,胸中涌动无法名状的压抑感,宛若看着长着虫绒的细小蝶蛹一样晕眩,或强行将两股伤疤贴合到一起一样作呕。
塔的形状正在愈合,它正在把那些裸露在外的毫无意义的结构翻转到他们应当出现的位置去,过程寂静无音。
与此相衬的是,星光漩涡正在接连不断地出现,而越来越多的漩涡互相干扰,ASS2的尺寸正在急剧缩减,逐渐干涸。
太阳引力场的漩涡也趋于平静,塔的形状也变得越来越坚固平稳。
索菲亚感到恶心感正在消失,而身前算式的有序性再次出现了。
由于整个舰船的人都被那奇观吸引而出神,索菲亚应该是第一个反应过来ASS2正在消散,飞船自动驾驶程序启动,索菲亚感到飞船强力的推力。
这股惯性把所有人都从恍惚中推了出来。
当时塔彻底停止了变形,变成了一个几何体。
而那塔的尺寸从飞船面板上来看,几乎有几千公里那么大,没有人知道用途。
飞船的探照灯只能照射到塔的最前段,而那塔一面延伸,直到一面伸展到了黑暗之中,而另一段则沐浴在日光之下。仿佛高塔一头在现实,一头在梦中。
飞船依然在后退,由于无法侦测到银匣,人工智能决定终止收束计划。
但银匣真的就那样消失,和无理汤一齐幻化成巴别塔了吗?
索菲娅失去了答案,但答案其实显而易见。
银匣就在那里消失了,就在那光芒的照射下消失了,其一再的出现、消失,毫无理由,毫无律法约束,而自身则成为了律法本身。
塔最终变成了一座尖锥一样的碑,看起来像一个墓碑,但其实并非是墓碑,而是一艘舰艇。
飞船离巴别塔越远,索菲娅感受到它越像巨大的鲲鹏。
一切结束了吗?索菲娅困惑。
大洪水还会来吗,还是说,那只是一艘诺亚方舟,还是说,那是法老的金字塔,还是说,那是巴别塔,还是说,那是一只自由翱翔的鲲鹏?
索菲亚心头一震,想象使她不安,而从超波面板中观看,那些平整的、无限光滑的巴别塔的立面,看上去就像是无边无界的大地。
索菲亚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指着那黑色的三棱锥喊道:“天呐,那是巴别塔。”
“对,那是巴别塔。”
船员们跟随她呼喊,舰船再度混乱。从地球上看,这一切或许显得滑稽,人群像猿猴喧闹,仿佛回到了数万年以前,那个充满了混乱和欲望的原始时代。而与之相对的是,磅礴的深空中,巴别塔依然在沉默地飘浮着,悬在整个人类世界之上,仿佛就在这无边的夜中,悄然无息地,超越到了另一层静谧却不可争辩的现实境界中去。
第四十九章 宁五月
美航天器返航后第二天,国内调查小组紧急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议,之后该小组将会被改组为生态局,单独设立部门并常态化。
对于近期发生的一系列诡异事件,军方已经疲于应对,中央信息局也陷入了论战,各地方实际上也受到千丝万缕的牵连。
可以说,证据越多,所知越少,关于如今发生的一切,并不缺乏真相,相反,如科学院所言,这里莫非不是充斥着真相?真理的过剩导致了知识的溢出,决策系统也因此失调。世界已经足够慷慨,但其矛盾之深,使得现实无法将其吸收消化。
现在是调查小组的最后一场会议,宁五月就坐在代表地方信息局的靠门一侧,从她的视角来看,圆桌中央的偏振筒煞为显眼,其上浮现着一颗硕大的虫茧。
根据军方提供的资料,虫茧有三米见方,里面孵化着一种形似小型扑翼机的设备。虫茧的位置在太平洋约翰斯顿岛附近的一处无名小岛上,这类古怪的生物机械的孵化技术吸引了澳大利亚、新西兰、印度尼西亚等国的注意,之后又在一些岛屿上陆陆续续发现了大型虫茧的痕迹,通常被认为和卢卡埃有关。
事项繁多,澳大利亚等国出动了一些舰艇和无人机对太平洋小岛进行检测并清除虫茧。当地的动物们试图反抗,譬如在澳洲本土,袋鼠和澳大利亚野狗群们占领了悉尼街头,等到警察和军队组织起扑杀队伍,他们立即撤退。在岛屿群和荒郊,它们也学会了开垦根据地,并四处流窜。
大规模的扑杀变得不再可能,异常动物们有种进退同一的精明。尽管动物们通常智力有限,但是直觉通常却很敏锐。它们隐蔽在正常的生态系统中,使得地球生态圈和异常动物几乎无法区分。
基于以上所知的消息,一些生态学专家根据滇南的资料提出了新的理论——过敏论。
根据这一理论,地球生态圈由于物理常数的变化而产生了系统性的过敏反应,而动物的异常行为则就是生态圈的免疫反应。
目前,调查小组的人都相信卢卡埃并不是一个统一指挥着的实体,他只是一系列动物,甚至是深网琐思堆积起来的炎症反应。
幼稚的战略都事出有因,即对物理常量变化的防御。有学者曾给出过一系列的论证:
若无理汤致使放射性变化,则可能导致元素不再稳定,而那些本就不怎么稳定的元素这种情况尤甚。
若光速变化,不同的尺缩效应随着而来,机械结构的鲁棒性就变得至关重要,一些异常动物缩短了四肢,优化了承力结构,以应对可能的物理量变化。
酸碱值变化,可能会毒害生命体,甚至可能影响脑突触的酸碱平衡,因此酸碱抗性变得重要,然而,这种突变也有代价,大量的中和化合物或许会削弱智力或损害其他脏器的功能。
导电率的变化可能导致电器功率波动,电阻可能被击穿,电线可能积累过多热量而被熔断。减少电元件的使用成为降低风险的必要之举,动物们试图将机械结构生物化,所见到的便是孵化机械的虫茧。
量子常数的变化则更为致命,宏观下可能出现量子纠缠,一切事物的位置、相对距离、蕴含的能量和精度,都变得如此不确定,以至于经典几何的法则都会崩解。
这样的情况无穷无尽。而哪种情况成真,并产生了何种连锁反应,并不需理由,而要现实来检验。
两位生态学家许河流和李原千里迢迢从滇南赶到了舟渡与会。
央信局的人陈述完虫茧同NASA事件后,会议主席提示进入议题讨论环节。
军方率先提出要放弃剿杀异常动物,投了巨额资金和时间,而收获甚微,异常动物们无处不在,捕杀这些动物,按照过敏论,反而会加剧炎症,因此需要一些去应激化的较温和的方式处理异常动物问题。
另一方面是超网和大洪水,宁五月每晚都会在超网查询新消息,而NASA计划的确收束了部分迷泽区,引力仍有可能异常,但至少减缓了无理汤的扩张速度。
而至于巴别塔,则众说纷纭,奇怪的是,所有派出的舰艇都无法到达高塔中央,塔虽然飘浮在真空,但任何试图接近的努力都会变得徒劳,没有人知道那座塔究竟代表或象征了什么。
想到这点,宁五月近来常常感到疲倦。
在接下来几十年的计划里,人类将会分批次逐渐离开地球,超网和动物们将被留在地球上,并最终被迷泽淹没。人造生态圈的成功,为人类世界的远航提供了资本。
数月后,宁五月亲自参观了扎蒙地区正在建设的“敕勒号”,该飞船将在三十年内完工,各个构件将逐个发射到空中,并在空间轨道上拼装,然后离开地球。
可以想像,那一天之后,人类将正式成为星空的动物,按照敕勒号正在训练的飞行员的说法是,人类自己将成为自己的“外星人”。
在地球生活的人们眼中,飞向深空的人类是否仍然是人类?那些因迷泽而不再居住在地球的人类,还会是地球共同体的一员吗?深空中的舰艇是否仍需要过去的经济系统和政治架构?
经过短暂的冬眠,一部分的工人和知识分子会短暂睡去,又在飞船启航的那天被唤醒,他们将承担离开地球,保存人类火种的使命。
就在次年的某日下午,因为工作调度,宁五月离开了舟渡,来到藏区的一处异常动物特别生态区,这里离天萨城大概有几公里的距离,一路上,到处能看到铁栅栏和摄像头,但更令宁五月啧啧称奇的是一望无际的森林,以及森林中藏羚羊的影子。
“生态系统变化的很快,这里曾经是草原。”一位同行的生态学家指着远方碧绿的林地,“所以我们正在快速建设异常动物防控点,主要是防止这些动物袭击人类,并给动物们提供一些物资。有时候羚羊群或者狼群等等哺乳动物会拿一些药用植物、皮绒或是生物机械来和我们进行货物贸易。藏民们也在慢慢适应和异常动物打交道,我们会在镇里面张贴一些宣传海报或者下发传单,鼓励人们多和动物交流,这对这个地区的发展有好处。”
“那它们现在还像去年刚开始那样具备危险性吗?”宁五月问。
生态学家用手拍了拍副驾驶坐的仪表盘,变得面露难色:“好多了,但是有时候还是会袭击人类,特别是那些初步具有社会性的冷血动物们,我们只能忍耐。”
“民众没意见吗?”
“肯定有,大的很,但无可奈何。”生态学家道,“我们甚至把毛主席的‘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这种特殊时期下的应对措施都印在传单上,但无论如何,现在好多了。”
到生态区后,车子拐进了一处密林里,两人下了车,徒步走了五分钟,走到了地势较开阔的高处,而防控点就在最高处。周围除了一些军人外,就是工作人员。
宁五月习惯性的注意到防控点高处布置了超网接受线,因此这里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与世隔绝。
几日后,她同几位工作人员检修外头布置的红外设备,于是沿着防控点附近的小路向西而行。
就在他们方才离开防控点时,天上就挂起了一阵大风,紧接着下起了一阵小雨。
“没带伞,回去拿吧?”宁五月道。
几人正要回头,宁五月忽然感到一团冰冷但黏稠的肉块落在了自己脸上,她心中一惊,赶忙把那东西丢在地上。
她听到有人“啊”地叫起来。
“怎么是青蛙。”
“青蛙?”宁五月低头一看,落在地上的竟然是一只浑身湿透半死不活的青蛙。
青蛙四脚抬起,似乎还在痉挛。她和身边的工作人员四目相对,感到一阵惶惑。
伴随着小雨,远处又落下了一只,随后更多的青蛙像雨点般密集地落下来。
几人赶忙躲到树下,避开蛙雨。
“怎么回事?”宁五月心有余悸地问。
“可能是被风卷起来的。”
“真是奇怪。”
她躲在一颗高大树木下,看着地面上逐渐堆积起的青蛙,厚度足有数厘米,活似肉制地毯。她忽然想到了“卢卡埃”这三个字。
或许卢卡埃真的是只青蛙呢?
宁五月沉思着,蹲在地上,仔细端详着青蛙群们。
“卢卡埃。”宁对着青蛙轻声喊了一声。
“什么?”有人问。
“没什么。”宁摇了摇头,“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去吧。”
她站起身,再次向那些青蛙靠近了一步。
而就是她再次想到“卢卡埃”这三字的刹那,那数千双突出的眼睛齐刷刷地盯向了自己,好似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第五十章 陈昶落
“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我都被人认为是一个无趣的人,但这种木讷和些许强迫症的表现,在中国年轻男性当中很常见,所以这不必惊讶,即便我现在在超网里,也保留了这些坏习惯,您能理解吧。我相信自己并不能做到您所说的那些伟大的事业,对我来说,不管过多少辈子,都应该重新过自己原先想要过的生活,这是一种怯弱的勇敢。也许会有很多人死得无足轻重,也许会有很多人掉在新鲜事物的深渊里,但我们这样的人,一方面远远走在时代之前,我指的是在超网化这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我们又被像身躯残破者一样丢在了时代的后面。我曾经是个警察,那些维持现实和秩序的人,只要背负了这种使命,成为正义的工具,与罪恶搏斗,越是光明的东西,想避免沾染罪恶,越是不可能的。对于一个伟人来说,他不得不面对黑暗和不幸,有什么比一个天使的堕落更令人哀伤呢,有什么能比正义走向反面更让人错愕呢。而对我这种没有肉体,却永远活在超网中的幽灵来说,不像具有肉身的人类一样可以逃遁到太阳系之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抬起胸膛,像那些一步也不退让的战士一样坚守到底,前者和后者不是同样令人恐惧吗?因此,我情愿躲在自己的分岔节点里,决定不再做什么,只简单地处理那些手头上的事情,那些具体的,实在的东西,我万分珍惜此刻的安宁。也就是说,我有我自己的战斗,只是要忍受这些难堪的东西,便成了我无法放弃我所得并将我囚困的生活全部。
“我想您还是不理解,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些发生过的故事吧,曾有人问过我,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原型是怎么死去的吗?是的,我确实拜托过某些人,追寻所谓的死亡真相,可是我很抱歉我欺骗了他,每当我追寻自己的死,我其实看到的是别人的,也就是说,我现在过的难道不是很安宁吗?我事实上对自己曾经如何死亡过不感兴趣。
“我曾在一个分岔上,一直沿着土坡向上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某个小山丘的顶点,当时我正在寻找一个可能破坏分岔节点的漏洞,因为如果那个漏洞扩散,可能会影响我所居住的地方,我就是成天在做那样的事情。也就是那一天,我走到了高处,见到了很多和我一样的超网副本,他们也是在做一样的事情,我们因为一样的事情走到一处,而过的这种重复的生活,和现实中,过去的那些市民生活又有多少不同呢?于是我们互相交谈,互相问好,我在这段时间里学了很多深网语,我说‘镻答’,意思是你好,他们也这样说。我问他们,你们要去哪里?有一个哥们回答我说:‘你是问我最后要去哪吗?’‘我是问您之后要去哪。’‘之后,我还不知道。’他又说:‘但最后肯定是像颗坚硬的流星,消散在柔软的空气里,在那之前,会在夜空里多驭着火,飞行一会。’”
陈昶落如同往日般笑了笑,他疲惫地看着米耶,渴望对方能够理解自己这一番话,但是他忽然觉得有些困惑,又说:“他说过那样的话吗,也许是我记错了,但他说这些话让我很不好受。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什么关系。”吉普赛姑娘回答道。
“显然没有什么关系,但您说要我们放弃这些分岔,到您所说的家乡去,这等于要让我跳到悬崖那头去。您只是想着我的死罢了,您只是盼着我的粉身碎骨罢了。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请带着那台绞肉的送葬机器,滚更远一些为好。”
“你大概已经变成一个非常不同的人了,成为深网机器的一部分,我希望局势变化,你依然有一天能够跟过来,不然你大抵会落魄地死在这里。”吉普赛人回答后,戴上一顶蓝丝带的花帽离开了。
第五十一章 后记·赵弗安
在十五世纪末,欧洲的殖民历史迈出了第一步,哥伦布受到遍地黄金和丰美草甸的诱惑,率先踏上了寻找亚洲的旅途。当远征者们发现美洲时,他们却误以为自己到达了印度因而将该新大洲上的原住民命名为印第安人。
这一壮举激励了更多的冒险家、淘金者、商人……征服新大洲。背井离乡的人一部分在大海的风浪中死去,一部分人葬身在豺狼之口,还有一部分人顺利地活了下来,并永久定居在这片土地,将其认同为家乡。
尽管这一故事听起来热血澎湃,但其细节处却不值得夸耀。公元1703年,殖民者通过了一项决议,每剥下一名印第安人的头盖皮将被奖励50镑,而百万人口的印第安人,也在历史长河中消失殆尽,可从中一窥所谓殖民扩张的真相。
数百年之后,人类已经不再以血和火药扩张,而以人工智能、钢铁、结构机、数学方程式增殖而遍布宇宙。或许有一天,人类或将迷失他微不足道的小小地球之起源,而将他乡当作故乡,又或有一天,所有人都将自己的过去遗忘,只是因为深知过去无法返还。
然而在人类最乐观的预期中,那些迷失在无理汤内,苦苦挣扎于或然性的羸弱的个体之中,每个人都或会和自己的愿望重逢,但这类愿望却常被冠以天真幼稚之名号,而在赵弗安的意愿中,这种看法并不怎么正确,尤其在无理汤侵扰了地球人类社会数十年之后,赵更能感受到所谓愿望“重逢”和愿望实现而趋于虚无之间深刻的差异。
深空加速器依然在持续加速,五百年之后,舰船将会到达光速的百分之五,目标地点是581G。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舰队尽管竭力绕开大片的迷泽区,却依然不断地遭遇或穿过小片的迷泽区,每次穿过这些空间块时,赵弗安都会在那瞬间看到月山的胶体重现。
月山真树的身躯一次次消失又返还。
而那一瞬间,同那无限趋近于那教授的肖像中,赵弗安看到的是间连不断的“重逢”。
如今,对于赵弗安来说,很多事情都已变得不再重要。在这艘远航的舰船上,没有权力博弈,也没有政治争斗。对于后代,仅剩一枚枚在人类基因胶囊嵌合体中无声无息而培育成长的孩子们,没有亲情的羁绊,也没有血缘的牵挂。至于家庭和生活,早已分崩离析。一切都是全新的,一切都同过去毫无不同。
就像不断涌现又幻灭的月山的肖像,他认为——如今他深刻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将这永恒的游戏无休无止地继续玩下去,而这就是命运的全部真相。
第五十二章 后记·陇夜月其一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我见不得那些动物一样的人,我见不得那些失眠的人,如果现实真的像那凝固的太阳般贫乏,我宁可让人们都进入到无尽的睡梦中。”
“所以你才想到安置梦境的程序。”
“我把所有人都拉入同一个梦中,但这依然让我无法忍受。”
“所有人都在做梦,那么梦还是梦吗?”
“人类大概会失去分别。”
“但却因此分裂成千片。”
“我哄骗了你,嫉妒旁人能安然入睡,这是因恨使然。”
第五十三章 后记·陇夜月其二
我想说的是,这或许是一个没有结局的结局,我想,一切从最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拄着柺杖,沿着海边行走着,望着蔚蓝色的大海,每股浪花都仿佛带着股非常原始的力量,远至世界新生伊始。沙滩的那头远远走来一个男人,看到对方,我感到小腿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这时候我忽然明白先前的跛坏是怎么一回事——那根本不是什么心因性瘫痪,而是我染上超信症的征兆。
话归正题,对方是沐白舟,我确信自己不可能在现实里见到他,因此就像先前说的那样,我立刻确信这是场梦,一场非常逼真的梦,以至于每种感觉,更详细的说,是每种痛苦,每种心中的悔恨,彷徨和纠结,还有苦恼,在这里都变得具体可感。
我不禁皱起眉头,不想再往前走上一步。
男人不知何故,也在远处停留,于是我俩就这样互相望着彼此。
依稀记得那日天空,也这样皱眉不展,乌黑乌黑的积雨云如同液体的死魂灵,电势堆积无法忍耐而闪烁弧光。远处的世界隐没在深蓝的云色中,立体感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像被压缩在一张薄薄的卡纸上。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见到沐白舟,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阴仄寒冷的海边一样。
已经入冬了吧。
即便在梦境中,也是这样一个清清爽爽,到处泛滥着潮气的冬天。
沐白舟依然在远处,好像一个小巧玲珑却又做工粗糙的人偶。或者说,我是感到对方尤为陌生,又尤为令自己厌恶。
不应该再看到他的,他明明已经死了。
于是抱着困惑朝前去了,向着丈夫的方向去了,他应该朝我走来吗,应该消失吗,应该转身逃跑吗,很奇怪的是,我觉得他应该是英勇的,因为只有一个英勇的人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一个英勇的人也才配的上我。
所以他也应当向我这面走来,也正是因为我拥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因此他没有顺遂我本愿,而是转身沉默地离开。
于是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离开,就像他通过揭示自己的怯弱来表现自己的勇敢,我躺在沙滩上,看着天空,来说明自己的疲惫,说明自己不想再期待什么。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要看着天空,黑压压的云层,叫人变得相当沮丧,因此我回到城里,回到造陆机数据仓,天空才始有放晴的意味。
可我逃不开沐白舟的影子,他就坐在那充满硫黄味的软皮椅上:“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你却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死了还不能叫我安宁吗?”我不想指责他,却脱口而出这句话。
“是吗,我也想早点消失。”
“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那么再见。”
他点了点头,可依然没能消失。
可能他就用存在来表达离开,来表现自身之无关紧要,就像那些被习以为常而忽略忘却了的文化、习俗甚至哲学一样。
或许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的想法,就像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感染了超信症,而不知不觉就反复在梦和现实中穿梭一样,或许我应该继续摆弄起造陆机的晶格面板,也应当听着沐白舟的鼻息入眠。
或许我看着大海,只是在等待着有一日,那一日,或终有一日,大海的浪花,能将我彻底吞噬。
第五十四章 后记·马立
经常有人说,这一切都源于殷切的劳动者兄弟姐妹们无条件地牺牲和付出,还有一些说法是,民众是善良且温驯的,这无疑是种陈词滥调,更是种诋毁。
经历了三十年冬眠,如今已七十多岁的马立,每当站在观景平台上眺望那凝固冰冻,射出微弱日光的太阳时,他都感叹于生命短暂,同时也感到一种侥幸。这种感慨催生出了一种和幸存相关的哲学,即命运的哲学:
那些互相支撑、如蛛网般编织构筑成的支撑轮廓之间,并无性质上的差异,更无道德和伦理上的差异,只有钢与铁之间的支撑力——
有一些结构暴露在外老化而变得脆弱,有一些结构无法承受压力而损毁,而更多的结构则被包裹在建筑内部,承受着挤压和内部生产的热量。
一些人消失在星空,一些人死于野兽,一些人迷失在超信症中,一些人在超网中消融,而马立则在苟且中得以幸存,这无疑已算得上是个好结局。
人要活着,是不大容易的,尤其是在这个永夜的时代。太阳冰冷无情,像凝固的冰块,无理汤吸收了日的辐照,而有时候,太阳会瞬间闪耀,仿佛整个天空都变成了它的延展。但更多时候,它静止不动,因无理汤之吝啬,并不愿再慷慨授予大地以能量。
自从新经济政策实施以来,生产协会们一度否决了政治局关于兴建大规模舰队的决议。矛盾由来以久,马立被夹在两者之间,左右为难,而作为6号建团领导者,他不得不变得更加务实。
建团共有千人,相比十年前,工人们在自我管理方面的意识已有了显著的提升。
上个世纪后半叶,人们最初面对无理汤的时刻,总是显得茫然无措,进而引发了一系列动荡。然而,几十年过去,随着更广泛的教育普及和思想观念的进步,这类冲突的烈度也随之降低。
人类之间的战争变成了模糊且遥远的记忆,而如何探索星空,利用无理汤则成了人们讨论的焦点——而此等讨论,则至少在人类灭亡前,永远不会结束。
由于物理常量的变化,引力、电磁力、强弱相互作用力这类基本力都因无理汤的蔓延而时常改变,人们为此重新设计了房屋和舰艇的力学结构。
从马立所在的深空开拓号来看,地球不再呈现出圆形,而像个因挤压而形变的橡皮泥。在金星附近,无言的巴别塔依然在寂静地飘浮着,这一切似乎与往昔并无不同。
在建团准备开拓火星的祭典下午,马立途径6号舰“地球回廊”时,一伙喜气洋洋的年轻人叫住了他,原来一名孕妇刚刚在医疗间分娩,而其中一个人正是妇女的丈夫,他希望建团的团长马立能帮忙为那孩子取一个名字。
马立就跟在那年轻人后头,进了产房。
“你姓什么?抱歉,建团人很多,年纪大了记性不见得好。”
“聂。”
这个姓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认识的一个老朋友,对方在半个世纪离开了舟渡,而在深渊时代,他也留在了被无理汤笼罩的地球,不知道如今生死如何。
“您怎么了?”那年轻人看着马立。
马立摇了摇头,感到一阵剧烈的恍惚,更恰切的说,他认为这是种浓郁的乡愁。
不,还是仔细帮年轻人想想名字吧。他想。
起初,他想到的是“涅槃”这个词,若把涅替换成聂,就得到“聂槃”这个浴火重生的好名字,但其后,他又觉得这名字读起来有些短促沉重,于是他想到了另一个名字——聂风,意味着和风,但又觉得过于古板……
马立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恰切的名字。转念一想,或许还是让年轻人为自己的孩子取名为好,因此他放弃了取名权的殊荣。
于是年轻人们又一齐起哄起来,马立久违地笑了:“我能问问您吗,您父亲叫什么?”
“聂正平。”年轻人答道。
马立吃了一惊:“他还活着?”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在地球了。”对方回答。
马立啊的感慨了一声,漠然不语,他随手打开了产房的全息墙壁,冷日照耀进了屋内,照射在那虚脱的孕妇的脸上,照射在产箱啼哭的婴儿上,照射在每个年轻人脸上。
蓝光间看不到一丝游尘,飞船此时正飞向火星,再过不久便会着陆。
可以想像的是,舰船的会议厅中,数十人正忙于分析施工方案,工厂里上百人正在劳作,准备火星的建筑材料……而在这繁忙劳碌的氛围下,时常也会有远离地球的孩童,在星空中降生。
尽管如此,马立仍旧无法为这些在星空中降生的新生命,取出一个稍显像样些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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